看着钟鸣鼎食,歌舞升平的赏心乐景,我冷脸递过玉斗,命身旁的婢子倒酒。甘美的香气传来,我抬手猛地饮尽,谁知只是点普通的酸甜果酿。
“你——”未等我发落那以次充好的混账婢子,忽然听见有人道:“这就是前年才出宫建府的靖王殿下吧?”
我皱眉回头,竟没发现平阳长公主的座就与我相对,她杏眼微眯的朝我端详,目光中透着我一直就颇为畏敬的城府,看似无意,实则深不见底。
“记得那日卫长公主生辰,吾儿曾向吾提起过靖王殿下,说殿下生的比女子还好,就是深院大宅的闺门佳人,都得逊色三分!今日一见,果真是闻名不如会面啊~”平阳长公主话未落音,四面八方的视线霎时就聚集了过来,连席间服侍的舍人婢子都大着胆子觑眼看,仿佛我脸上贴了金似的,一眨不眨。
平阳长公主与陛下一母胞亲,是我的亲姑姑,我自小与她接触颇多。如今她儿媳妇“假卫长”与我俱在,她看到我神似卫长公主的样貌,岂能没有疑惑的置喙?
“平阳长公主言笑了,靖王身形虽瘦削了些,但好在少年,潇洒俊朗之气还是显而易见的!”我正在为难如何回答时,卫青却开口说了这一嘴,倒把我意外了一瞬。
先前我满还以为这老狐狸要记恨我的,看来是我小心眼,没料到他的肚量。
“哦~是么......”平阳长公主不知内情,自然没意识到我的为难之处,她仍旧不放这个话头,接着说:“不过吾瞧着殿下的眉眼,倒是很像——”
像卫长公主........是不是........
平阳长公主呼之欲出的四个字,就像堵在了我的喉咙,我死死的捏住玉斗,指节发白。
“长公主!”就在我已经快捏碎玉斗的那一刻,祁和突然横在了长公主面前,“陛下请长公主殿下过去祝酒。”
即将离弦的箭突然半道被人劫了下来,我全身瞬时松了劲,趁着长公主去祝酒,我朝祁和欠身道:“请常侍大人代为转告陛下,臣身体不适,先请告退。”
“额,殿下这就要离席?”祁和的问话没有得到我的回应,我早就披着襜褕没入了雪天。
雪虐风饕,鹅毛如絮。我徒步出宫,踩在那皓银的松软上,每一步,都是僵硬麻木的。
没走出宫半里,人头攒动的街道就彻底将我埋在了喧嚣中,我依稀听见纸醉金迷处,有歌伎在幽幽唱词:
夜光照玄阴,长叹恋所思。
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思何人,忧何事?旧年十五一夜,所思者俱去,独留我在人间又癫又狂,谁人知?
我站在街上听着唱词,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泪来。没等路人看清,我早已精神恍惚的冲进了一家酒肆,“叮叮叮哐哐~”我掏出一大把陛下才赏赐下的麟趾金洒在前台案上,店小二惊得两眼直翻,掌柜见金成色上乘,立马对我上下一瞧,谁知我浑身着惨白缟素,他说话便变得哆哆嗦嗦起来,“客客客客官~您这是什么意思?”
“叫他们都滚出去,你,也出去。”我的语气冷若冰霜,转头便上楼,掌柜像是看见了来索命的白无常,连声点头后退道:“是是是~这就,哎呦~我这就出去,出去!”他一边请客人出酒肆,一边朝我疑惑的瞟眼,我独坐在空旷的店里,将面前酒一坛坛开封。
“百枝火树~千金屧...唔嗯......宝马香车~尘不绝....月满婵娟~人故去....旧年今夕~是,上,元。”
“靖王殿下!”
一声低沉的磁性嗓音传入耳中,我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眼前只有一对黑黑的“毛毛虫”和两颗圆圆的“黑葡萄”,我不禁笑起来:“呀~这毛毛虫和葡萄怎么都会飞?”
“殿下醉了,去病带你回去。”
嗯?什么.....霍去病?!
我停住了倒酒的手,眯着眼睛一看,果然是霍去病的剑眉星目,“不,本王要喝酒~”我说着胡乱的摸到一杯酒,直接送到嘴边猛地饮尽,烈酒登时冲过喉咙坠下肚,辣的我口干舌燥,眼球也泛起血丝。他见我不听劝,立马夺走了酒坛子,一只手顺势拉住我,另一只手则满满环住我的腰,直接将我这滩烂泥从席子上拽了起来。
我被他触到腰背,条件反射般浑身一颤,登时酒就醒了一半,“霍去病你登徒子!把你的脏手从我身上拿开!”
登徒子?难道他一个大男人搂一个弱鸡也叫占便宜?
霍去病的手根本不挪地方,居然还将我搂的更紧了,丝毫不让我较劲,我恼羞的抬手就想赏他巴掌,可是我这吃奶的劲使倒是使了,手却因酒后力虚,颓然的举到一半便垂了下来。手垂到半空,他竟凌空抓住,死命的捏着我的腕子朝我喊道:“刘粼你到底在发什么疯?!先前我舅父好心你却当作驴肝肺,后又霸凌店家百姓酗酒不归,你是想闹的满城风雨是不是?!我如今奉陛下之命来送你回去,你最好给我消停会儿,遵从圣意!”他说完不顾我疼的眼泪直蹿,直接将我打横抱起来,可我被他话中的“谨遵圣意”四字,深深刺痛,拼命的蹬腿挣脱了他的禁锢,“呵呵~笑话!本王若执意抗旨不遵,你又能拿我如何?!啊?有本事让陛下杀了我啊!你滚开!本王不需要你指手画脚!”
看来这靖王疯的不轻......
霍去病红着眼死死瞪着我,面对我的恶言驱逐一点都没动摇,眼神笃定道:“好啊——那就别怪去病多有得罪了!”他说完,瞬间手腕和臂膀同时发力,抓住我的腰就往他自己肩头上一扔,我眼里直冒金星,被他当麻袋似的扛出了酒肆,短短几步路,差点让我脑部充血,反胃倒吐。
“霍去病你把我放下来!你这满身硬.邦邦的硌死我啦!!你听到没有?!你这个混——哎呀~”
咚的一声,我被他毫不怜惜的扔进了马车,动静大的把马都吓了一趔趄。他随即跳上车来,抓起我的衣领就冷冷说道:“你安分点。我可不会保证你不出意外。”
居然还想对我不利威胁我?
“你.....你放...放开我....”我神智涣散的想扳开他抓住我衣领的手,可就是使不上劲,不免累得气喘吁吁,浑身发热。他见我没再大呼大叫,便忽的松手,我一时间失去支撑,就像滩烂泥似的倒了下去。
马车倒是不怎么颠簸,我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睡梦中看见银奴执灯站在夜雾中朝我笑,我忍不住去追那个幻影。
银奴......我不买灯了...你不要走.........你回来.....回来......
靖王叽叽呱呱的念叨什么呢?!
霍去病侧着头细听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倒是无意间看见了我腰上时常佩戴的荷包,忍不住伸手抚了抚。
“谁绣的字......真丑。”他鄙夷的收回手,又朝我看看,冷脸别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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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卫青还在正堂坐着,忽然门口一阵脚步,霍去病应声进来,“舅父。”他还未来得及褪下外袍,便先给卫青行礼,卫青微微颔首道:“靖王的情形如何?”
“他在酒肆喝的一滩烂醉。我送他回去之后,他旧疾发作,我就守了一会儿,换了身衣服,因此这么晚了才回。”他说的其实很潦草,毕竟被靖王吐了一身秽物,又差点揪掉耳朵的事情实在难以对舅父启齿,便红着脸没说。
卫青听完只是点点头,站起身欲回房,谁知霍去病忽的拦住他道:“舅父,我知道虽然靖王目中无人,不识好歹,但舅父出言替靖王解平阳长主之围,后又命我去寻靖王回府,都是顺着陛下的心意在行事,并非为靖王设身处地。可我不明白的是,靖王连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罪都明知故犯,陛下为何丝毫没有追究他的意思?君对臣的忍耐,竟极致至此?”
卫青十分欣慰的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总算是有些进步!不错,靖王的来历绝对不像明面上说的那样轻巧,他越是与陛下作对,我们倒越能看清形势,如今靖王已然是陛下的要害,甚至重要到能越过臣子不能越过的极限,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有人为难靖王之时恰机的拉上一把,陛下自然会给你记个人情。”卫青话中的“时机”,就是指霍去病所说的“解围”与“送归”二事,霍去病点点头。
“不过.....”霍去病忽的开口,卫青回头道:“还有何事?”
月满婵娟人故去,旧年今夕是上元。
靖王为何在佳节作哀辞?上元节和故人有什么关系?故人是谁?他梦中所喊的“银奴”又是谁?靖王为何屡屡对陛下不敬,口出狂言?陛下又为何要容忍他?靖王原本有疾,为何明知故犯,自杀式的灌醉自己?而后的痛哭流泪是经历了什么?
霍去病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他这些疑问远远不止眼下所想的这些,所以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得颓然道:“没事,我先回房了。”
靖王,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