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将擦亮,就听见兰予在隔着床帐轻轻唤道:“殿下,殿下~宫里来人了。”
“宫里?!”犹在梦中徘徊的我被这两字惊心,立马抬手拉开帐子,坐直了问:“何事?”
兰予一面撩起床帐,一面回话:“殿下,您忘了么?今儿个是九月初五。”
九月初五,祥云满绕,汉之帝女,降落人间,这一天是我还叫做刘涟漪时的生辰。
“跟本王有什么关系?赶他们出去。”我铁着脸转身就又躺了下去,兰予便执意拉起我洗漱,“殿下又闹脾气不是?宫里亲自来人送平安符,并十二件玉器珍宝,里头还有件稀罕的黄田玉钏,臣看,宫里那位是在示好呢!”
兰予不敢当着我的面提“陛下”二字,我嗤笑一声,甩开兰予的手道:“才过了一年,姐姐莫是忘了吧?赵梨姐姐,银奴,贞珂,他们一个个都是怎么死的,本王可还历历在目呢!示好?!本王不是九月初五生,用不着!”
呵~世人只知河间靖王独辟府邸,却不知刘粼一直过着卫长公主的生辰,受着长公主爵位的赏赐!
难道这不荒唐么!
我翻身就睡了过去,可是却怎么也闭不上眼,兰予顿了一会儿,默默叹气道:“臣没有忘,但是宫里不仅送来了殿下的贺礼,还有宣殿下进宫议事的口谕,殿下难道不去?”
议事?
兰予这句话令我浑身打了阵冷颤,陛下竟然为了今**我进宫见他,不惜找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看来我是不能抗旨,非去不可了。
想罢,我无奈的下床,让兰予为我更衣,兰予见此欣慰的忙活起来,她见我脸色不好,便试探着说:“自上元节后,陛下颁旨封王的那天算起,殿下已经快一年未入宫了。若殿下还是放不下仇怨,就尽量别当着旁人给陛下脸色瞧。陛下好歹是大汉至尊,殿下装个样子,就算有人在旁也不至露破绽呀。”她知道我是不可能原谅陛下了,所以只求我不再横眉冷对,免得陛下不悦。
可是,不论事情过去多久,陛下手染鲜血是不争的事实,要我放下恨,太难。
宫车吱吱呀呀的驶过一道道宫门,偶然经过那漪澜殿,昔日满庭的杏花俱已凋零。那时豆蔻,我记得我就站在那杏树下耍剑,银奴坐在廊头痴痴的看着我,杏花飘了他满身。他朝我傻乎乎的拍手,引得赵梨站在廊子里叉腰笑他,贞珂也笑着伏倒在兰予怀里。
如今,触目之处皆不见儿时的回忆残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陌生的梨树,那凉飕飕的秋风,不经意的拂过身侧,竟激荡起我心中难忍的酸涩。我慌忙抬头,期望眼泪会倒流回去,甚至期望时光也像这样倒流回去。
“未时已到!宣,河间靖王觐见!”黄门的传召声,远远的传出好几道门,我一步步走进这嵌金雕玉的宣室,内心竟莫名忐忑不安,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踌躇还是想逃避,举步维艰。
“陛下,臣以为......”
一抹熟悉的声音从侧室传来,我十分奇怪,为何陛下召见我,还有外人在侧。朝那侧室走去,果然就看见那身量颀长,蜂腰宽肩的霍去病,正同陛下站在局势图前指指画画。
霍去病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看是我站着,也有些意外,立即对我行礼道:“末将见过靖王殿下!”
昨日琼瑶台与他大吵一架,我和他还未和解,如今这么快又见面,不免有些尴尬。于是我只是随意拱手,并未说话,转头看向背对我而立的九五至尊。
可陛下似乎对我的到来恍若未闻,他默默研究着地图,竟不予理睬,反倒又同霍去病接着说起来,“去病,关于这夏战你有何见解?”
什么情况?!
我隐隐觉得陛下是故意晾着我,同我冷战未歇,那我索性也不做声,站到一边,让他们说话。
但此时最看不懂情况的,可能是霍去病了。他原以为陛下要同我说话,不断的朝我瞟眼,但还是应声回话道:“依臣之见,需得从........”
“那这次春征,你心中有没有什么人选?”陛下一面问一面朝正室走,他不经意的瞟了我一眼,我却不为所动,站在原地。霍去病跟着陛下挪地方,不紧不慢的回答:“此时新加派人手恐不服众,不如还是原先的领军,再者添上一二副将也可。只是——”他话语一顿,忽然朝我看过来,“不知陛下如何安排靖王殿下?”
他们讲了好半天,才将西征的初期计划安排完,而我仿佛是个摆设,这时才想起我,我懒得搭理他俩,站的远远的。
“还杵在那里做甚么?问你呐,你怎么打算的?”
嗯?!陛下在同我说话么?
我立即抬头,发现那座上的帝王正朝我定定的看着,这才意识到自己要回话,于是冷淡的回到:“我不驻城,其余的听从你们派遣。”才说完,霍去病便陡然皱眉,不知思索着什么。
“黄沙之地可是要见血的,你要想清楚。”陛下如是说,似是威胁,似是担忧,可我怎么会被这样一两句话左右,立刻不卑不亢道,“早是想好的,既然决定去,就不会做缩头乌龟。”我一抬头,恰好对上陛下的视线。才不过一年而已,他似乎老了许多,两鬓稍显灰色,深陷的眼窝是多年熬夜处理公务的证据。
我不敢再看,忍住心里一丝丝异样的难受,垂下头。
他眼神放在我身上许久,像是要把我看出一个洞来,尔后沉沉道:“那就给她个军议校尉的职,年后随军西征。”
军议校尉属五校中清贵的官职,多是些偏文的事务,陛下的话一落,我的心里防线瞬间就溃退了一半。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其实陛下爱护我的心从未改变,只是,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按照他规划的路走了。
“多谢陛下。”我重重的跪了下去,然后立即起身道:“告退。”
没等座上的帝王扬手挥袖,我就出了宣室,陛下的眼中似有迷雾,他看着我远去的背影道:“她可走,去病,你留下。”
漫天的霞光如泻,我走在出宫的路上不禁歇住脚,仰望着天上如火烧的云幡。
“见过靖王殿下!”一声问好突然打断了我赏云的兴致,我不悦的朝着身侧看去,竟一眼见到了当初顶替我嫁入平阳侯府的女子——卫长公主!
我怅然若失的细细端详着朝我走来的“刘卫长”,她与我七分同韵,八分同形,腰肢弱柳扶风,脸盘珠圆玉润,若换了我是旁人,也定不会怀疑这眼前端庄娴静的女子,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
“靖王?!.....这靖王.......怎么长得......?!”扶着“刘卫长”的平阳侯,眼神都看直了,嘴里不断呢喃:“夫人,夫人,这是.....靖王么?”他迷迷糊糊的偏头看他身侧站着的夫人,然后再看看我,彻底混乱懵神了。
其实说起来,我儿时确实很少在人前露面,这也是为何没有引起卫青与霍去病等人怀疑的原因。可平阳侯曹襄是再熟悉我不过了,虽然我脸上不再有婴儿肥,眉目也变得硬朗清秀起来,但他仍可以看出我儿时的影子。
“夫君~这位正是靖王殿下啊~”那“刘卫长”的声线十分柔美,她率先打破这诡异的一幕,丹唇一启间的明艳芳泽,似乎比我更称得上是仙姿玉貌,婉转动听。
陛下不愧是老姜,竟寻得这样的妙人!
“殿下,这是平阳侯与夫人!”侍者估计是看我也愣神了,便好心提醒道。
我见此,不动声色的乖乖接招,仿佛与“刘卫长”熟识似得,“见过平阳侯,见过公主殿下。一别数年,公主殿下如今可安好?”听到我镇定的搭话,“刘卫长”笑的更加明媚了,她上前两步道:“想当初本公主在宫中还未出嫁时,就常去殿下的麒麟殿玩笑。殿下顽皮,奶声奶气的叫吾姐姐~如今殿下几近成年,已然是翩翩少年,且有玉树临风之姿,看来真是岁月如梭呀!”
她说完,一手搭在平阳侯手里由他扶着,一手覆在小腹,露出初为人母的笑容,“哎~真希望本公主的孩儿也能像殿下这样,多福多寿,少病少灾,健健康康的便好了。”
竟已有了身孕?!
我大吃一惊,面上却只留着浅笑。
其实认真想想,这女人日日宿在平阳侯枕边,想必早已练就一副好胆量。此刻与我说起子虚乌有的事情,沉着而冷静,连一颦一笑都不露分毫破绽,更何况身孕这样只在朝夕的事呢~
“平阳侯,公主殿下,陛下宣咱们进去呐~”身边的舍人悄悄提醒,霍去病从宣室议事出来,恰好被平阳侯夫妇绊住脚。我根本不想跟霍去病碰面,趁着机会转头就上了马车,急急的叫赤生赶车回府。
但霍去病的马脚程极快,才出了宫门,车后头便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踢踏声,一匹赤血宝马应声直接越到车前,拦住了我的去路。
“吁!”赤生骤然停车,差点把我从车内甩出去,我恼火的朝外面喊道:“你是怎么赶车的?”
“殿下,是霍将军。”赤生颇有点委屈,我腾的掀开帘子,正看见霍去病端坐马上,牵着马缰凑到我跟前来。
“霍将军有何事?竟敢拦本王的车!”我冷冷的吐字,也不看他,他好似也不屑瞧我,连马也不下,坐着虚揖道:“陛下托我转告殿下,明日辰时军营议事。话以带到,去病告辞。”他说完就转了方向要走,样子甚是倨傲潇洒,我见此便不怀好意的叫住他:“慢着!本王也有话要说!”他闻言回头朝我一瞥,“殿下想说什么?”
见他上钩,我偷笑着故作认真道:“唔,本王就想问问,西征可许带婢女之类的不?长夜寂寞,本王怕熬不住呐~”他前一刻还十分认真的以为我有正事说,结果是这么不三不四的话,气得他立马折回去,“殿下以为打仗是喝花酒?哼!军中自有军妓伺候,殿下若想带就请便,不用问我!!”
哎,总是这么容易就生气了,竟一点没被我磨砺出忍性来。
我笑着忙从马车里探出身,高声道:“将军莫生气!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其实小王真有事要问,将军可知平阳侯与卫长公主今日为何来宫里?”
他不知我突然问这个是何意,只得勉强耐住性子回道:“今日是卫长公主生辰,自然要来宫里面见陛下,尔后平阳长公主也来了,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原来如此!
我闻言一怔,尔后恍然大悟,霍去病见我没说话,便打马离开,我坐回车里,陷入沉思。
先前我碰上“刘卫长”就觉得这时机撞的蹊跷,既然是祝贺生辰,就该是上午进宫,为何要等到快日落了才来?陛下一早赐了珠宝,却偏偏还要用议事的幌子召我进宫,若是说为着给我封军职,大可不必这么麻烦,下旨便可,为何非让我旁听出征的细末事务?
除非——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陛下让我去议事,是让我清楚春夏两次西征的战事凶险,后安排“刘卫长”假意与我偶遇,为的都是断了我去西域的念想,好让我被牢牢控制在这儿!
好啊,好啊,陛下攻心的手段真是高明!我当时站在宣室,差点被那一瞬间的父慈子孝给动摇!
原来,陛下只是演的一出好戏而已!
我越想越恨,越想越累。从前的事一股脑的都涌上了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赤生!今日不回府!去烟波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