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涟漪所言,刘彻没有阻拦,“她要出宫可以,但是她必须在午夜子时回宫,若有违,孤定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君无戏言,事不过三!”他对赵梨铁着脸交代完,一转头却唤来祁和暗中疏通出宫的关隘。赵梨知陛下是爱深责切,笃定的点头,“陛下放心,臣就是拼了命也会在子时前将殿下带回来。”
赵梨得了陛下的允许,一刻不敢耽误时辰,急急忙忙的朝漪澜殿赶,兰予恰从麒麟殿出来,两人一头撞上,差点双双摔倒!
兰予站稳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赵梨,“梨妹妹?!你急的跟着了火似的,是要去做什么?”
哎!?来的正好!
赵梨才瞧清楚人,立马就拉住兰予道,“好姐姐,小声些,我有个事要求你!”
“何事?”兰予隐隐觉得赵梨神情不对劲,便任由赵梨拉着她走到宫墙拐角,“兰姐姐,公主殿下今晚要出宫,姐姐能不能为我们做个内应?”
兰予听到“出宫”两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顿时惊呼道:“什么?!你们要去做甚——你们疯啦?!”她瞬间意识到公主出宫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远在城郊的银奴。
其实满宫上下经过卫长前几次的闹腾,几乎都已闭口不谈这词,生怕触了皇后的霉头。可这主仆倒好!半年的安生日子都没过完呢,又来顶风作案,难道都是中了邪不成?!那个银奴到底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
“疯便疯了吧!”赵梨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急的兰予直叹气,“你们今日是为何突然想到要出去?”
“是我劝说殿下出宫的。”赵梨如实说,兰予更惊讶了,半天瞪着她说不出来话,“殿下这小半年,几乎就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她若不出宫去见银奴,解开心结,估计一辈子都不会放过她自己。姐姐我真的不忍心啊~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我宁愿陪殿下去冒险,也不想让殿下怀恨而终。”
“你这个傻子!你们.....你们就算要出宫也得计划计划呀!你们这么说风就是雨的,万一被陛下知道,你们就——哎!!”兰予急的话都没理清,一心想劝住赵梨,赵梨倒冷静下来,她执起兰予的手,十指紧握,两人的小拇指上,都有一只金指环,“姐姐,当年还在宣室的时候,我们都在晴姑姑手下领事,你做事勤谨,晴姑姑便赏了你这两个指环。我那时年幼,羡慕的很,你向来待我如亲姊妹,便赠予我一只。姐姐,你连那时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都肯分我,如今,姐姐难道忍心拒绝妹妹吗?”
赵梨的话句句戳到兰予心里,她只能点头忍着泪应下。见兰予服软,赵梨如释重负,“多谢姐姐!!姐姐的恩情赵梨无以为报!”她立马就要给兰予跪下,兰予急急拉起她,“梨妹妹,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赵梨又是笑又是泪的站起来道:“不需要麻烦姐姐太多,只要留意着皇后和陛下处的动静就行,就怕殿下还未见到人,就被皇后的耳目揪住了。赵梨拜托姐姐了!”听到皇后二字,兰予明显眼皮跳了两跳,不安的收回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赵梨见已安排好内应,说完便就要走,兰予忽得又叫住她,“你们记得快去快回,一定要小心,小心啊!”
“嗯,兰姐姐放心吧。”赵梨回头朝兰予笑着,十分明媚,兰予却眉头深锁,笑得好似比哭还难看。
冬日的夜幕落得格外早,才过了酉时,四下就已漆黑一片,一辆灰蓬顶的马车“嘎吱嘎吱”的在宫道上轧过,当马车成功的通过重重检查驶出未央宫时,车里的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殿——唔,小姐....”正架着马车的赤生才想唤涟漪“殿下”,忽的想起来是在宫外,便忙改口道:“小姐要去的宗庙是在城郊何处?”
“我这儿有图纸。”赵梨不等涟漪回答,就从马车里猫着腰出来,赤生接过略看了一眼,尔后多挥了几鞭,“都坐好,还有一段路呢。”他说完从底座摸出他日常别在腰间的佩刀,警觉的抄了一条小路。
“殿下,别怕。”赵梨坐在车里,感觉涟漪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便将涟漪的手捏的死死的,“殿下只要在今晚跟银奴明明白白解释清楚,过了今日,一切就重新开始。嗯?”
“嗯。”涟漪缓缓点头,仿佛这决定有千斤重。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马车就稳稳停在了城郊宗庙前,赤生谨慎的四处巡逻了一遍,这才带着涟漪和赵梨涉过门前溪,敲响了一扇孤僻的木门。
“吱~呀~~”门缓缓被赤生推开,院里黑咕隆咚的,涟漪什么都看不清,还未等三人进去,屋里就亮起了灯。
“啪”院里东头的屋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她披散着头发,嘴里不知胡乱叫嚷着什么,手里拼命挥舞着擀面杖,赤生没等涟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把将那女子按在了石磨上,这时西屋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主人!不要伤害她!”
涟漪惊诧转头,勉强借着那屋内投射出的依稀光亮,看见了一头银发的他。
“银奴.....是你吗.....”她不敢认,银奴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他穿着一身粗衣,头发松松挽着,脸上的倦容就是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
“主人,是我......”银奴朝着涟漪跪下,抬头直直的看着涟漪,哭的泣不成声,那极度思念的眼神丝毫不比涟漪少一分。涟漪心里藏了数月的期盼,终于在此刻得到了释放的出口,她不管不顾的跑过去,紧紧搂住他,放声大哭起来,“银奴,我好想你,呜呜呜....真的好想你....”
涟漪第一次体会到,原来久别的重逢根本就没有欢喜,反而心里满是来之不易的心酸。
见,竟比不见还要难受。
赤生早放了那女子,涟漪回头与那女子相对而视,这才发现这她正是一同来服刑的贞珂。
“殿下。”贞珂恭敬行礼,只是她精神和银奴一样,再不如从前,神色阴冷漠然,年岁与涟漪相仿,却像是渐萎的鲜花,失了颜色。
银奴知道涟漪心里的疑惑,他垂头叹气道,“贞姐姐的左腿在掖庭受刑时伤到了筋骨,尔后再无知觉。现在一同待在这儿,贞姐姐一直都细心的照顾我,所以我便在砍柴时给她采点草药,直到这几日,贞姐姐才能走上几步路。”
若是放在从前,涟漪是绝不会放心将银奴拱手让与他人照顾的,可是如今已今非昔比,就连贞珂对银奴这样简单的陪伴,她也无法做到。想想,真是可悲。
“真好。”她点点头,违心的扯起嘴角笑笑。
银奴看着涟漪苦涩的笑容,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便引涟漪进屋,絮叨着他在这儿的生活琐事,涟漪与他一同坐下,颔首一瞬,突然打断他道:“银奴,你还记得我的生辰吗?”“主人的生辰银奴当然记得,九月初五。”他答得快,脸上还带着微笑,可是听了涟漪的下一句话,却顿时僵住。
“十五的生辰一过,我就及笄了,父皇为我定了婚约,及笄之日便是我出嫁之时。银奴.....我......”[古时女子十五岁为及笄]
“主人忘记我们的许诺了吗?”
不离不弃,永志不忘。
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些誓言?
她慌忙摆头,“——没有!我没有.....”
“那是主人不喜欢银奴了么?”银奴从来不像今日这样不依不饶,可那种即将被抛弃的不祥预感,已经袭满他的全身,他害怕,他害怕涟漪抛弃他,他害怕他又会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喜....喜欢......
涟漪苦笑,她现在,还有资格谈这个么?
“我喜欢你啊,银奴,这些分开的日子,我天天都在想念你,可是帝王金口,一诺千金,我不得不从。你....明白吗?”若真的没有身份地位的鸿沟,他们的遇见或许真能携手赴耄耋。然而涟漪已经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她明白她肩上的责任。
“所以主人是来......道别的,是吗?”银奴的身体冷的像冰窖,他不住的哆嗦,不知道是身上冷,还是心里疼。
涟漪微微阖眼,忍着泪点点头,可是她却在下一瞬被银奴立刻抱住,紧的涟漪都无法呼吸。“不要!银奴不要!主人答应过银奴的!呜呜呜.......不可以反悔,不可以......”银奴像个娃娃在撒娇一样,头埋在涟漪的脖颈里,哭的呜呜咽咽。涟漪的泪还是没忍住,哭着说:“不要哭了,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不能遵守诺言,银奴.....我本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的.....”
“主人~”银奴抬头拿袖子擦着鼻涕,“其实银奴第一次见到主人,就知道主人是银奴一辈子的依靠,后来被曹公子欺负,主人果真救了我,我那时真的好高兴,觉得主人就是安路说的善心神女。可是陛下为什么要将我和主人分开,为什么不能让我待在主人身边?银奴没有家,没有地方可去,主人如果不要我,那我该怎么办?主人,我该怎么办?呜呜呜.....”
银奴哭的悲怮,可是涟漪却比他还伤心,眼睛里哭的全是红血丝。她多想此刻就和银奴离开,离开这令她伤心的长安,可是,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倒功亏一篑。
“银奴,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会怨我,可是我何尝没有怨恨呢?我怨自己不是生在平常人家,命不得自己左右。背离王命,弃名声于不顾,丢脸的将是整个大汉,不是仅仅靠我一人就能担下来的。银奴,或许在你看来,我留下你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我未来的夫家是平阳侯曹襄,难道他会容忍你?我想让你活着,银奴!我星宿不吉,生来就不是有福的命,你跟我在一起每天都是危险,我只想让你好好活下去,你明不明白?”
贞珂的身影在门口伫立好久,她默默听着,却一直没开门进来。
涟漪看着窗下的人影,咬着唇狠心继续说:“忘了我吧,银奴,你的身边有比我对你更好的人,你不要辜负她。”
到此刻,银奴算是真正明白了涟漪的来意,现在不管他说什么,都不会改变自己被抛下的事实,他注定要被遗弃....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是傻子。”银奴站起身,背对着涟漪摇摇晃晃的站着,“从前银奴还在想,这辈子是不是还有好多字等着主人教我,是不是还有好多个上元等着主人带我玩,没想到,如今,竟是永别......”他双臂环抱着自己木然流泪,涟漪无法再忍受这样刺心的别离,她站起身走出门,天上飘来一只只泛着暖黄的天灯,而她的背影却是那样孤寂,“银奴,今日是上元,你许个愿望吧,算是我对你最后的补偿。”
“不要!银奴不要什么补偿!银奴只要主人,只要跟主人在一起!”银奴疯了似得跪在地上,抱住涟漪的腿失声痛哭,他极尽哀求的双眼印在涟漪的眼里,让她难抑恻隐之心。她立马闭上了眼,可是泪还是止不住的从缝隙里流淌出来。
“你既不要,那我便把你的东西还给你吧。”涟漪说完,掏出缝补好的月白荷包,那本是银奴送给涟漪的第一份礼物,如今要还给他,他心知肚明涟漪是何意思。
“银奴不要...主人....不要这样.....银奴心里难受....”他推开那只荷包,乞求涟漪看看他。他想,只要自己真心求她,她就会心软,她不忍心离开他,可是涟漪已经不再注视他的目光,“你拿着,还有上回的那只青鸟衔枝灯,我踩坏了它,如今便再你个新的....从此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银奴的心彻底凉透,他握着荷包呆呆的坐在地上,像个被抽去灵魂的躯壳,形如枯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