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之夜,月色如洗。
一个小小侍书还不至于扰了刘彻的兴致,他见今夜月色甚好,便同涟漪跽坐在殿内东亭,各有所思。
“父皇,女儿有个请求。”涟漪望着那圆月,脸上尽是思情,刘彻宠溺的笑笑,“你的请求寡人何时拒过?说吧,寡人酌情准允!”
涟漪见刘彻今日如此好说话,便试探着说:“女儿想让银奴进骠骑营学些本事,日后也有安身立命的倚仗,父皇觉得女儿的主意好不好?”涟漪问着问着便不好意思的垂了头,她以为陛下多半会爽快的答应,谁知刘彻闻言,沉思了半刻才道:“嗯,那倒正好,平阳侯殁,其子曹襄袭爵,寡人昨日与平阳长公主商议,将你许于曹襄,年初正式议亲拟旨。那银奴长留你殿里难免招致口舌,你既有此意,寡人便不另做安排了,明日就叫他去罢。”
.....嫁...嫁人?!!!
还是嫁给她素日毫无好感的新晋平阳侯曹襄!?
刘彻的话宛如霹雳,涟漪的渺渺希望瞬间被撕开了个大口子,她不可置信的猛地望向刘彻,脑中一直回荡着他方才的话。
可是她看清她父亲不容置喙的脸时,心里却更加绝望。
那神色活像嗜血孤狼冷冷的看着猎物被蚕食殆尽。
“父皇,女儿就不能,就不能按自己的想——”还未等涟漪哽咽着说完,刘彻就冷冷打断:“不能。”
“为什么!?”涟漪激动的质问,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刘彻却并没有动气,反而十分淡然的说:“卫长,你早该知道有今日。作为我大汉公主,怎能和一来路不明的异族有牵扯?事关大汉声誉,由不得你随心所欲,更不是你一人之力可承。平阳侯是你表兄,算你半个母家,寡人赐你公主府,进门后既无婆媳口角,又无妻妾之争,唯你独大,岂不好?!父皇不缺女儿结姻,所以不愿拿你去缔结权臣,你嫁给平阳侯已是极好的归宿了。”
呵,说到底,还是得按这世间规矩——
帝王御赐婚,公主嫁侯爵。
银奴仍是那个懵懂善良的银奴,而刘涟漪,却不再是他一心所向的主人了。
刘涟漪哪能不知道这些道理呢,她心里清楚地明白,就算能留住银奴,她也不能和他这样一个身份低贱的人在一起,她肩上的责任远比私心要大的多,怎可因一己之私,弃父弃国于不顾?
但这现实也太残酷了些,她神色恍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
这夜的月突然孤寂起来,刘彻独自在东亭斟饮,眼神茫然而游离,祁和从后头绕出来轻声说:“陛下,公主殿下会想明白的,夜已深,陛下请回宣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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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一过,寒气便席卷了长安内外。漪澜殿自银奴走后就变的冷清起来,来往的舍人宫婢也都无甚欢颜。
廊下静静的,突然传来叹息声,“哎~也不知道他在骠骑营过的好不好....”恰逢兰予经过,细细一瞧见是贞珂在那儿,便笑着走上去问:“怎么在这儿坐着,也不怕过了风?”
见有人来,贞珂立刻收起了心内的万千思绪,故作无事的说:“兰姐姐,我无事坐着歇会儿。”
然而这些显然逃不过兰予的眼睛,她意味深长道:“哦~是么....那你跟我来储室取些麒麟殿要用的麻纸,我正缺帮手呢。”
一边搬文墨,两人一边闲聊,说到银奴时,贞珂明显红了眼眶,兰予索性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拉着她坐下,细细问:“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茶饭不思的,是不是还想着银奴?”
面对如此体贴的兰予,贞珂也放下了忌惮,呜咽着小声说:“姐姐,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忘不掉他!自从他走了之后,我真的没有心思做事,担心银奴没有公主殿下的庇护,受人揉搓,遭人欺侮。前两天我去打听,得知有人挑衅他摔角,伤了手臂,当时就恨不得直接去找他!姐姐,我求姐姐了,帮我去跟殿下求情,打发我一同去骠骑营吧~我一定不会跟银奴亲近,只想远远跟着照顾他,只要他好,我便知足了。”
如此痴儿痴语,竟把兰予惊了一瞬,随后蹙着眉头说:“妹妹,这种想法万万不能有!银奴是陛下亲口指派到骠骑营的,莫说是我,就是公主殿下去求,也不能回转。何况那里只有男子,哪里是我们女子能去的?别说傻话了,若是叫人知道你有异心,你会被逐出殿的!”
“那便赶我出去吧,这样的地方不待也罢!还不如去麒麟殿跟姐姐在一处,也好过在这儿!”贞珂钻牛角尖,别过脸赌气。
兰予可丝毫不想让贞珂来自己身边,她满嘴蠢话不动脑筋,若要了她来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是也不再劝,自顾自的搬麻纸。
“姐姐,你说我现在可怎么办呢.....”贞珂追着问,兰予不动声色的说:“你若真有这样的想法,谁也拦不了你,做人不就图个心安么,若是自己想要做的事不能如愿,也枉来世上一遭。”
兰予说完就抱起了收好的麻纸,随口说,“耽误了这半天,赵梨妹妹在我那儿该等急了,我且先去了!”
赵梨在兰姐姐那儿?
那公主殿下岂不是一个人在侧殿.....
贞珂打定了主意要救银奴,她送走了兰予,立刻赶往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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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夜风兮月空明,
秋叶蹁跹兮雁南飞。
堇有秀兮兰有芳,
思公子兮不能忘。
写到此处,笔莫名一顿,留下一团墨印,涟漪叹了口气,正要抬头换纸,忽的伸过来一双手——
“公主殿下,婢子来换吧。”
贞珂?
涟漪意外愣住,看见她衣带渐宽,神情憔悴的样子,倒又升起股同情心。
想必贞珂此刻也是极为思念银奴的吧.....
“今日怎么叫了你来?书阁那边是得空了么?”涟漪闲话两句,贞珂却没接话,而是顿了一刻,突然跪下,“殿下,婢子今日来不为别的,专为一人求个恩典!”
“为谁?谁犯错了不成?”涟漪其实知道,贞珂求她必定跟银奴有关,只是她想装傻,因为她一点都不想听到银奴的名字。仲秋那晚,陛下说的话有如铭刻,一直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她越来越认清到一个事实——
她是刘卫长,所以她永远不可能跟银奴在一起。
“是银奴!婢子疏通了关系,得知银奴前些天被人挑衅伤了手臂,想请公主殿下派人去医治。他的身子不比那些武夫,之前就险些去命,哪里受得了那伤筋动骨的罪?请公主殿下可怜银奴,为他请些医药,婢子怕,怕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就.....”贞珂说不下去,哽咽的哭着,然而涟漪听闻这些,却无奈到失神。
银奴,受伤。
她一直以来精心呵护的人为何在别人眼里一钱不值?一次次的被人残忍的对待,她好后悔,要是她不是卫长公主就好了,要是她不是卫长公主......
见涟漪半天没有回应,贞珂生怕涟漪有顾忌,不依不饶的求道:“公主殿下!您不能视而不见啊!银奴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折磨?请殿下救他!”
对了!!她不是还有刘粼的身份么?!
涟漪想到这儿,突然起身风似得奔了出去,贞珂慌忙追上,大喊道:“公主殿下!殿下!您要去哪里?”
风中飒飒奔跑的人回头,长发飘到身前,看不清她的花颜,“你记着,你今日没有来殿里,什么也没跟我说,告诉我的话一个字也不许跟人提起,不然,你就是害死银奴的杀人凶手。”
我!!?贞珂眼睛瞪得浑圆,被吓定在原地。
涟漪管不了那么多,急急回寝殿拿出男子衣饰换上,擦净脸上铅华,绑起头发。她站在铜镜前,里头倒映出的铮铮男儿正暖暖笑着,头上系着的白玉微微摇晃。
银奴,主人来找你了,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