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祗偏头回望突然神伤将自己小脸深埋腿上的郁华,不经意间,心又被一个细小的绣花针蛰了一下。
呵!看来那阿宿在她心中还有些分量呢!
不若,她这么一个冷心冷清,且随性自在,没心没肺的人,怎地会突然变得这么感伤了?
他可是从未见过她这般……低弥。
“郁华……”不知怎么他轻唤出她的名字,想要开口说些儿什么,舌头却同打了结似的,吐不出一个字。
最终想要说的,皆化作百般无奈的长叹……
阿宿,他一定会查出这个人是谁的。
那人窄长极美的眸子染上阴寒之色,墨色的深瞳旁幽蓝的光感更浓郁了些儿。
郁华自是察觉到师尊的注意,那幽冷的目光散落她的周身让她觉得异常压抑。
师尊他究竟要她怎样,才能放过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那些前尘过往是她的事,她选择拿起还是放下也是她的事,与他何干?!
“郁华,你可是男装久了,忘记了自己是女子?”那人斜飞入鬓的长眉一挑,凝着郁华幽冷道。
郁华闻声抬起小脸,一脸诧异的望向他。
“自看来真是!”燕祗无视郁华的凝视,冷声再道,“哪有姑娘家同你一样大刺刺地瞪着人看,赶明日我就让云雁儿来府教你些儿女孩该做的活计!”
郁华一听,脸色顿时大改。
云雁儿?呵!叫得这么肉麻!师尊他直接说自个儿想要见那薄家幺女便是,何故要弄得如此冠冕堂皇?!还顺带将她贬低一番!
说她没有姑娘家的样子,那他心里他的小云雁儿就是地地道道的真女人……
哼,师尊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郁华又抬眼斜睨了燕祗一眼,他今日就是特地穿这一身“骚包”的紫衣去讨好佳人的吧?
不知怎么,郁华觉得这一身紫衣格外刺眼。
按理那薄家小姐到底比那梁清如强一百倍,她也能瞧得出来,薄云雁是喜欢师尊的,那眼里心里是真真只有师尊一个……
就拿今儿个说故事,薄云雁本就是为了讲给师尊一个人听的。
“我不学那些儿!”郁华一咬唇,皱着眉头道。
燕祗瞅着她薄红倔强的小脸,那很是不耐烦的样子,着实让人牙痒痒,却又不忍责骂,因着这张脸配上现在的表情,竟是让人喜欢得紧。
“可你,终归是女孩子,我教识你那些书本上的知识,云雁教你的,你日后相夫教子总是要用到的……”燕祗好看的眸子凝着郁华,淡淡地笑着。
“她又不是我师娘,我跟着她学相夫教子作甚?”郁华眉头一皱,没好气的回应道。
“……”燕祗本是笑着的,因郁华这句,顿时语咽。
过了好半晌燕祗才缓缓道:“这不是女工之类,大祁的女子闺房中都有学,薄云书常说云雁做得一手的好绣活,我才这么说的……”
郁华别开脸,也不看他,她心里想,他也没否认“师娘”那称呼,他是不是心里早这么打算了?这会儿不要那梁清如了,转头将目光投向了薄云雁?
他身为王爷还真是不愁娶不着媳妇儿啊!梁清如这头还没有决定下来,薄家这头又暗地里来示好了。
梁清如他先头是瞧不上了的,而且,准暗地里知道了别人不是嫡出,心里有了盘算,便将目光投向了薄家,这一来薄家小妹喜欢他,还是真心喜欢;二来,他与薄家攀了亲,薄家更会鼎力帮他。
这文臣薄家,比起当朝太傅逊了一点,可也好歹是世家。
哼,师尊他真真好盘算!
或者等半年,他正妃侧妃都齐备了,一人抱得长安两美!
“师尊,要谁当我师娘,就要谁当,反正你是我师尊,我都听你的。”郁华沉声道,也不看燕祗。
燕祗一时没反应过来,才意识到她说得是“师娘”?
“你瞎说些什么呢?”燕祗眉头一皱,“怎么好好的扯到‘师娘’上头去了?”
“……”郁华对他着实无话了,闷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头有些堵。这人怎么可以这样,他无缘无故要给她找“师娘”,怎地说是她扯到“师娘”上的?
燕祗见她不说话了,只当先前她不过是几句气恼话,也没上心。
再过了一会儿,就听到马车外头车夫说到了。
“嗯,下车了。”燕祗凝着郁华,“我命小厮回来传了话,说你会和为师一起回府,你且放心你师兄两个不会担心的,估摸着这会儿都就寝了。”
郁华点点头,这时候孤鹜和秋水两人进了马车,将燕祗抬下去。
马车进的是后门,他们也不必担心别的。
等走至王府主院的时候,孤鹜和秋水都退下了,郁华推着燕祗在主院门前站了会儿。突然想起一事,郁华从怀中摸出一物。
她老早就想问了。
“师尊,这个……是什么意思?”郁华一扬手中的东西。
燕祗突然望向郁华手中那物,是个红布包,他眉眼一动,认出了是他年初一给郁华的东西。
“给你的。”浅淡的三个字,他并没想再做解释。
“为什么是地契?”郁华皱着眉,她早就想当面问他,可他年初一到十五都人不见影,忙着应酬去了,让她一直等到现在才有时间当面问。
“你拿着吧。”那人抿着唇说道,面上微露不耐,俨然不想再为此事多做纠结了。
“师尊……我不能收。”郁华将地契奉上,起先她并没有在意,以为是银票,过了几日才展开来细细一看,认出了是地契。他给她这个,是什么意思?她着实受不起这个的……
“不过是城外一块废地,为师念你孑然一身,又是背进离乡才想着与了你,日后若是搭成宅子还是做小农庄都凭你自个儿做主,这块地为师是不想管了,你不要丢了便是。”
他声音幽冷,俨然不容人拒绝,郁华听着唇角一震猛抽。这人强势起来,真是让人……觉得很讨厌。
她无缘无故得了他一块地,她无缘无故成了小地主?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她总觉得不那么真实可靠。
师尊他到底图得什么?
她于他简直就是土匪傍上了金主,他收她做弟子不说还赠上地产,而且她常常给他惹是生非,除去那一次阴差阳错救了他以外……
“师尊……”郁华不解地凝着燕祗,唇瓣儿有些轻颤,她想问他,却又问不出口。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燕祗见郁华欲言又止的模样,微微皱眉。
他以为还是因前头地契的事,无奈一瘪嘴道:“你拿着吧。”
他说着就转身转着轮子进殿。
郁华凝着他的背影,一时那紫衣华光,在眼底留下一抹深痕,带着淡淡的倦意,郁华转身离去。
燕祗进殿,蒙着面的长天就在他身前未躬身见礼。
“匪风公子今夜离京。”
长天声音幽冷却恭敬。
“知道了。”燕祗微颔首,面露倦意,那一身紫衣被他很快褪下,“你退下吧。”
眸光一动似是想到什么,立马开口道:“你去查一个人。”
长天听到那名字不禁一愣,没有姓氏的名字吗?这无疑是海底捞针吧?难道这人也关乎时局?
燕祗感受到了长天的停顿与迟疑,末了,添了几句:“是一个小倌,可能是邺城人。”
仅此而已?
长天觉得很是棘手,看样子这人对主子来说很重要,可是透露的信息太少,让他从何下手?
“是。”知道主子已言尽于此,长天抱拳退下了。
宁安十八年三月初三。
北祁春闱近了,国子祭酒每日忙得不见人影,上午早朝,在国子学屁股还没坐热又被人请去礼部,礼部商议未完,又被请去贡院那头去瞧瞧。
郁华跟着师兄几个在思贤堂里读书,这几日师尊太忙,国子之事都由国子司业夏孝瑜打理,而五师兄杜若协助。
郁华好久不见高潜师兄了,听人说他家里说了亲,也不知是不是阿缘姐。郁华等高潜师兄来了再想当面问问。
国子学学生参加今年春闱的很有一部分,郁华的大师兄和四师兄,还有高潜师兄和邹珩之都要参加今科春闱。当然如夜良师兄那般直接任命的也有。
郁华当初也不解为何二师兄伯兮不参加,想着原是打算要错开,再等三年。
郁华有听国子学的学子背地里头议论过,大伙儿都猜测今科她四师兄南浦最有可能占头甲名次。
因她知南浦师兄涉猎相当之广,郁华也很是赞同这个说法。不是状元也会是榜眼探花之类……
郁华其实觉得现实对文人很不公平,就比如即便是中了状元也只能进翰林院任六品。他们都是公卿之子,鲜少有向夜良师兄一般家世好的,父辈位列三公,世代史家,便直接进了御史台任了五品官。
其实说来国子学的弟子,除她郁以外,父辈或者祖辈,都是朝中二三品上,家世并不差。
可是进翰林任六品,也至少要十年时间才能坐到二三品的位置吧?若是运气好或许一年能混到四品侍讲。
郁华不知师尊对墨淳师兄和南浦师兄抱着怎样的期待,但她知若是他二人能在翰林任职自然是好的……
陡然间郁华意识到一件事……
六年了……
燕祗为国子祭酒六年了……
这六年来,从国子学出去的人也是一波又一波吧,他经了三届的科考……这六年他的学生应该是从翰林院到地方县府……可谓遍布北祁了吧。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他在不知不觉之中是不是微小的改变了朝堂的局势,注入了他的血液?
这里当是一个无底洞。没有谁会预测道,这六年来他的学生里,会不会出一个大祁丞相……
而他最早的一批的学生,再不济,现今也会有朝中四五品官员了吧?或者再过多少年……
想到这里,郁华双眸愕然放大。
这里,究竟是束缚人一生的文字牢笼,还是韬光养晦,避锋芒却无形之中达到无为而为的地方?
也只有师尊,会在这个枯燥乏味的地方默默忍受六年。
想来若是换作其他皇子,会疯的吧。
“郁华,你有没有打算参加三年后的科举呢?”杜若凑近些儿问道,“哦,不对应该说是两年半后的……”
郁华回过神来,望向杜若,最终只道了句:“慢慢考吧,等我先考了童生,再考秀才……”
末了,郁华再注意手中的书,也没有理会杜若了。
杜若摸了摸鼻子道:“估摸着三年后是二师兄,我还有六师弟都要参考了,也说不准,兴许这期间二师兄或者我被直接任职了……”
他说着低头去瞧书册,神情有些懒然。
郁华一愣,又抬眼望向他,“任职?和夜良师兄一样吗?”
杜若摇摇头,笑道:“夜家世代史家,我可和他不一样,他们史家好选,历来就那么几个人,他直接任职没人有异议。可我们不同,好多人半辈子都进不了御史台,若是我和二师兄,好的话能留长安打下手,再不济就是被派到县府去任县令。”
“……”郁华唇角抽了抽,无语的同时又不禁想,若是杜若真被任命去外地做县令了,她会不会想念他呢?
她想她准是会想念他的,想念他给她带零嘴儿。
便也只有他记得去哪里一定要给她稍上好吃的。
郁华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她会想他的。至少现在她心里这么认为。
宁安十八年三月五日,礼部会试开考。
为期三日,至三月八日来至北祁各地的举子才得以出来,郁华跟着杜若和步怀沙到礼部门口去接墨淳、南浦二师兄。
这一见,明显瞧见两师兄都消瘦了,听得杜若拉着二师兄问东问西,而郁华却下意识的望向礼部里头。她有好些日子未曾见到她师尊了……
“师兄们快上车,车上准备了好多吃的。”杜若笑着拉着两个师兄就朝马车走。
步怀沙凝了郁华一眼,看似有话要说,可终究只是看了郁华一眼。
似乎自从郁华的女儿身份被暴露出来,这人就没怎么同她说过话了。但也没有事事都与她相争,或者抬杠什么的了。
郁华想这样呆在国子学确实无聊得紧,一见不到师尊了,二者步怀沙也不同她拌嘴了,只是没事杜若师兄还会来同她闲聊几句。
三月八日到三月十二日,礼部行锁院查卷之事,由丞相和太傅主持,翰林院、国子监协助。
说起锁院查卷,郁华就纳闷了,好好的为何将他的师尊也锁了进去?是要师尊同他的“岳丈大人”亲密接触吗?大祁朝不缺阅卷官吧,到底师尊还是个要人伺候的呢,也不知这三日他如何了?
至三月十二日,礼部大院门前放榜,那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小厮早先就在那里翘首张望了。
会试榜榜首的名字立马被人唤出来。
“着实是晋阳南家此独子,听人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能看懂《春秋》。”
“我听好多人都说今科头甲定是他无疑,没想到会试一下来便是翘首,听说他三年前在晋阳参考乡试中得也是解元,这会儿又中了会元……哎呀!难道是要‘三元及第’了?”
众人闻言一愣,末了,都想也不无可能。
“可是今科各地解元也有二十来个,这一场会试魁首落了他家,也不见得会是状元吧?淮阳解元秦箴那可是闻名秦淮之地,会试也仅次于南家子……”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只是后头的事谁知道呢?”
“……”
众人议论纷纷,都是翘首在盼,看能否出个三元及第了?
三月二十日是祁朝殿试,由今圣亲自主持,届时丞相、太傅都会到场,由礼部侍郎或者尚书承圣上之题,此题一般会是长篇大论。
三月十九日,郁华好不容易见到师尊了,她跟着师兄几个去了思贤殿,可师尊一一匆匆问话后就将墨淳师兄和南浦师兄叫到了内室。
后来见墨淳师兄先出来,这次会试墨淳师兄排在第九的位置,全国五百多名举子,他在此位置已是不易。
郁华晓得墨淳师兄觉得他的自个儿的发挥平平,没有太好也没有太差,就是他平时的样子。
郁华不难猜到师尊同南浦师兄说了些儿什么,大抵是殿试要如何。
南浦师兄做了会员,师尊自然是希望他做状元的,若是如此,可是北祁王朝第一个“三元及第”了!
可是这些事儿,国子学的人很清楚,南浦是暮阳王燕祗的四弟子,与别个学子不同,他与墨淳顶着入室弟子的头衔参考,就会为人所忌惮。
会试行锁院封卷查阅,那名姓都是已纸张沾着浆糊糊了名的,南浦师兄斐然才学也能得以功成名就。
如今来看,便是师尊的人圣上到底要不要用,或者怎么用了……
许久才见南浦师兄从思贤殿内阁里出来。
南浦清秀的脸上隐隐似有不安之色,郁华知道他很担心明日的殿试吧。
几个师兄都上前安慰一番,末了,就见一身玄黑袍子的师尊被孤鹜推着出来。
“明日寅时还要宫门候旨,让你们师兄早些休息。”他说着被孤鹜推着离开了。
他走得这么匆忙,离去时候郁华觉得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瞧她一眼。
他这几日是忙翻天了吧,她也注意到他眼底那么浓郁的深痕,眼圈都熬出一圈黑了……
三月二十日殿试,为期一天,不出意外都是圣上亲自监考。如此寒来暑往已经是北祁第六个进士科了。
三月二十四日圣上亲自阅卷,三月二十五日小传胪。
按理阅卷之后,圣上则可定接见名次,这接见名次一定头甲便定了,只是接见后名次微有调整也不为过。
等三月二十五日小传胪,圣上接见前十名,依旧未曾传出话来,状元是谁?
一场殿试竟然未让圣上定出三甲,也着实让人摸不着圣上的心思。
小传胪当日南浦与墨淳又被燕祗叫去,直至半个时辰后才出来。
说来郁华觉得奇怪,这次殿试的题目她问了来,一打听只二字“诡道”。
她心道好生奇怪,这圣上怎生扯出兵家来了,如此二字光就兵家而言着实片面,即便如此那些贡生们依旧会用儒学智慧解释“兵者诡道”,更会上升到君臣之中,国之大体之中……
圣上既然问“谋”,又不可多做言论于“诡”之一字,便只能论“谋”。
郁华大抵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她南浦师兄如何答的。
小传胪这日夜里,郁华远远的瞧见过南浦师兄和师尊,那时候他们将进国子学正门,却见师尊面色阴沉,而那清秀少年一直低着头走在师尊身旁,她瞧不起南浦的表情,却能看到墨淳师兄脸上的担忧与惋惜。
郁华心一惊,没有再上前一步。
果然次日昭告天下,今科状元为淮阳才俊秦箴,出乎人意料之外,又似在情理之中。
会试会元晋阳南浦,获了榜眼,真是让人惋惜,便与那“三元及第”擦肩而过了。
让郁华觉得意外的是邹珩之,竟是如一匹黑马一般,就这么让她眼前一亮,成了今科探花郎。
那少年不过十七岁光景,若是让步怀沙再等三年也是十九岁了,而他才十七岁便得了探花……
国子学头甲占了两人,这无疑是让人觉得欢喜的一件事。
今圣在当日就传宫人送了赏赐来,那御赐文房四宝又堆满了国子学师尊的书案。
圣上没有与南浦状元,却也与了他榜眼,圣上之意,还是很明显,用,但绝不滥用。
历届进士科的状元爷是最受人关注的,榜眼探花差了些儿,也是相当有人气。他们会新鲜一段时间,三年后便会被下一届的新晋头甲所取代。
三月二十六日是披霞游街的日子,状元榜眼探花都会在正中门前骑着马,带着绸花抹着大花脸从宫门上街市。
南浦一直低垂着头,直至宫人给他牵了马来,他才感受到有人注视着他,抬眼他就见秦箴同他友好一笑。
那人长相平凡无奇,却眸光极暖,听人说也只是将过了冠礼。可他瞧着却觉得此人比他年小,不过一派沉稳……
若说没中状元,南浦无疑是心堵的,可这会儿见这人朝他温婉一笑,却又觉得自己狭隘了……
末了,他也回他一个微笑。
这时候又有宫人递上一个胭脂盒子,原是要抹花脸的,这似乎是老规矩了。南浦瞅着有些难堪,心里着实不愿……
那宫人见他如此,也不好强求,随便抹了些儿,算是意思下。
南浦生得清秀俊美,如今淡淡涂了一抹胭脂,却也多了几分“妩媚”,十九岁的少年郎啊,就是好看。难怪时人言今届进士科头甲都是“小嫩草”,三人也只有秦箴行过冠礼了。
等南浦上马,他顿觉有道灼热的目光朝他这处投来。不知怎么他心生不安,眉头一皱,心底有些烦闷。
出了宫门,他见为首的秦箴朝他回首一望,那绯红的大花脸把他吓了一跳。
也听闻身后宫人几声颤笑声。
这一刻南浦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人,着实有他的落拓不羁之处……
一场游街,果然前头顶着大花脸的状元爷是让路人笑得肚子都疼了,没一日全长安城都在说今科状元爷有多丑,丑得三岁小孩都要吓哭。那些话楼里的说书先生都说暮阳王毁容都不见比这人丑,这人真是丑得名动京城了!
可又过了一日,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了。
那个时候郁华正在国子膳房里头同杜若师兄用着饭。
几个国子学子进来就是一脸喜色,“你们知道没有?南浦师兄和邹珩之两个都被帝姬瞧中了,要招为驸马!”
“什么?”开口一唤的是杜若。
郁华放下手中的筷子惊讶的望向满面阴沉的杜若。末了,不禁眉头一皱。
“听说是两个昭仪的女儿,虽说是庶出好歹也是帝姬!”其中一个学生笑道。
郁华自是听说过,做了驸马,便意味着不能在朝中受重用,武将不能领兵,文臣不能为相!
好个圣上!所有人都逃不过帝王的算计!
皇上的女儿不愁嫁,如今便是一来塞了两个!
虽说只是榜眼探花,可南浦与邹珩之好歹文臣子孙,虽不及如今世家,父辈也到底祁朝二三品外官。
杜若“嘭”的一声手垂在桌子上,末了,接受道众人诧异的目光,他冷声道:“嗯,骨头痒了,我磨两下!”
“……”郁华扶额。但笑不语间又沉了眼,这一来,南浦师兄这里岂不是废了?
也不知南浦师兄以往说了亲没有?
若是说了亲的便也好办了,他是晋阳南家独子,当是早早就说了亲的吧。
想到这处,她不得不想起先前闹得满城风雨的状元爷是丑男的传言!
薄唇不禁微微扬起,若是这状元爷是真丑便罢了,若不是,此人……
总之,如今看来,头甲三人,唯状元爷这丑男“幸免于难”。
并没有多少有远大抱负的男子会选择做驸马,而南浦师兄他抱着师尊的期许,抱着众师兄的期望,就这么生生的被囚禁于女儿手中……太可惜了!
“杜若师兄,事情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挽回的余地,您不必太担心了……”郁华柔声安慰道。
杜若点点头又摇摇头,末了,冷笑道:“圣上共有帝姬一十三人,除去嫁了、有指婚的六七个,其余的便是正等着指配呢!”
“……”郁华又抽了抽唇角,伸手拿了一块芙蓉糕堵住了他的嘴巴,这话可不能乱说了,这膳房里人多口杂的,他也真是大胆呢。
杜若被塞了块芙蓉糕,顿时一堵,愣在当场,随即很哀怨的望向郁华。
郁华脸一红道:“吃你的芙蓉糕,这可是你自个儿点的,别浪费了!”
这时候旁的师兄弟见状,忙笑道:“杜若师兄与小师妹感情真好!”
“……”郁华又是一阵无语。
又没过多久传出了两个重大的消息,一是榜眼爷晋阳南家子自小就定了婚约,请求圣上退婚。
第二消息更让人震惊,探花郎呈表拒婚,请命回邯郸故郡做个小县令去。
郁华不是不震惊的,想不到邹珩之小小年纪有此等气魄,不娶帝姬,不入翰林任闲职,情愿回家乡当小县令。
他是有抱负的,只不过涉世不深,一开始遇到了阻力,无人给他指明道路,却也自己想好了应对之策?……
想起同为师兄弟这半年,他们又同是太学来的,郁华决心去看看他。
他也许年纪尚小了些儿,家里还没有定亲,只能抗旨拒婚,便是铁了心了随意圣上贬黜,反正圣上不可能为了这事要了他的脑袋,回去做个县尹,他也一样能当的风生水起。
郁华想着,如今有些佩服邹珩之了,以往是她没有了解他。
郁华去的时候,邹珩之的房里来了几个师兄弟,都是得知他要回祖籍了才来的。
邹珩之父亲在长安为官,祖上却是邯郸人。这会儿圣上一怒之下将他父亲也给贬了,更打发他去邯郸清水县做小官。
他堂堂宁安十八年进士科探花郎去任了小县令,也真是够难为他的了。
以往邹珩之在国子学里头并不出名,这一来邹珩之却出名了,一是他默默无声的拿了个探花郎,就让人大吃一惊。二是他这等胆识气魄实在文人表率啊!誓不娶帝姬,他们要自己“开疆扩土”。
“邹兄凌云壮志,自有一日平步青云路,我等长安久候邹兄归来,不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我等都久候着邹兄,明日来日,邹兄务必珍重!”几个国子学子打拱作揖,对邹珩之十分客气。
郁华进门就瞧见了高潜,目光对视了一下,因高潜也是参加今科,本想开口问高潜他是如何安排的,却又碍着这里人多,只浅声唤了声:“高师兄。”
高潜听郁华一唤就红了脸,愣在那处竟是不知所措,好半晌才拘谨回了句:“小……师妹。”
因着郁华女儿身份勘破,高潜突然拘谨,郁华也习以为常了。末了,微微行了礼就朝邹珩之走去,“同学一场,我来瞧邹师兄,为邹师兄践行。”
郁华将她给邹珩之准备好的包袱放在书案上,“一些路上用得着的,还请师兄收下。邯郸路远,邹师兄珍重,祝愿来日一番风顺,心想事成……”
邹珩之不是不无感动,郁华言尽于此,他心生感动,末了,点点头,“多谢小师妹,来日师兄能回京,定会回报你这份相送之情……”他又望向在场的师兄弟们,“珩之,何德何能得众师兄弟抬爱,也望各位珍重,他年定会再见的……”
邹珩之走了,十里长亭,远山重叠,转山转水,此去经年。
不知不觉,夏风已拂过池塘,一池的清荷亭亭玉立了。
北祁的夏季并不燥热而且夜里还有些凉意,似乎历史朝代的变迁与气候有很大的关联。
每逢乱世,天气也是严寒,酷暑持续的并不长久。
而今北祁与南雍隔江对峙,气候也进入了一个寒冷时期,夏季来得短,冬似乎很长。
即便如此,那一池的清荷依旧绽得妖冶。
听说宫中圣上命奚后主持芙蓉晏。
荷开不易,圣人怜悯,以荷设宴,晏请三公九卿及其家眷。
这日又落了雨,木窗被风刮得摇曳,郁华不想上前去掩,这时候正能听上一出“雨打芭蕉”。
五月的时候四师兄南浦被调任洛邑,那一次别离的时候也是这样微雨的天气。
墨淳师兄入了翰林院任了七品编修,她还听说状元爷秦箴已被升任为翰林四品侍讲大人,已可入皇宫中书院给皇子授课了。
因着如此,那侍讲大人也会常来国子监这边。曾经远远的郁华瞧见过那人几次,经别人提起她才晓得那人是秦箴。确实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但不是丑吧?
如此已是六月末了,郁华摊开一张宣纸,准备作画。
如今她的字体已是风流俊秀,好看的连国子司业都连连称赞,而她最近喜欢上了作画。
她游离的目望向窗外那一池清荷,正构思着该如何落笔。
却见长廊外停着一人,似乎是来了有些时候了……
那抹玄黑在烟雨长廊,美丽的如同世外神祗,飘渺的不似凡间。
“师尊……”她轻唤了一声,手中的笔一抖,一滴墨滴落宣纸……
“还不快来推我进去?”那人只是动唇,隔着这么远,她听不真切,却看懂了。
郁华心下一紧,赶紧放下笔。
是的,好久没见师尊来了。
她推着他进来,将他身上的斗笠蓑衣取下,心里暗自想,落霞他们几个也真是放下他雨日里一个人来国子学。
不对,准是他自个儿要求的。
郁华将燕祗打理好又去给他倒茶,奉上了,见他一口气抿完,像是渴极了,又问他还要不。
那人却回她一句:“为师又不是犊子饮那么多作甚?”
“……”郁华唇抖,没想到这人和封拓是一个脾性的。
“你身子可好?”许久那人问道。
郁华脸一红,她没问候他,倒是师尊先问她了,她着实是不孝……
“嗯,很好,师尊可好?”郁华尴尬道。
燕祗唇一勾,淡淡颔首,似乎注意到郁华书案上的宣纸,他眉目一动,不禁问道:“要作画?”
郁华忙望向书案,点点头。
燕祗瞧她书案正对着窗棂,似想起什么,道:“何时将书案挪了地儿?”
郁华一讶,没想到这点他都知道……
“我想看窗外的风景,便挪到这处了。”
那人似乎有些生气,“以后这等事情不要自己做!你那些儿个师兄不是摆设!”
郁华莫名想笑,好些日子不见,师尊说话怎地变得这么好玩了?
“师尊最近很忙吗?”郁华不禁问道,抬眼打量这人,似乎是消瘦了不少。
那人懒懒地低垂眼皮,“嗯”了一声。
末了,他似乎不想将宝贵的空闲时间仍旧放在公务上,一偏头望着琴桌处的古琴,见那古琴上隐隐起了些灰尘,不禁皱眉道:“几日不曾抚琴了?”
此琴是他所赠,她竟如此不“爱惜”,让他心里微觉得不舒服。
“呃……这几日闲暇时间想学画。所以……”郁华支支吾吾的说道。
燕祗至琴桌前,拿出一条玄黑的帕子擦了上头的灰尘,淡淡道:“你去作画,作完拿为师瞧瞧,为师给你弹琴助兴。”
“啊?……”郁华呆愣住,她何德何能得师尊弹琴助兴?
“哦。”郁华不敢反驳他,径直走向书案提笔作画。
师尊的琴,她百听不厌,匪风之琴音泠泠婉转之中微带空灵幽静;师尊之琴音内敛之中暗含激流,荡气回肠……
只是今日师尊的琴音靡靡,安之若素。
再细听原是由《伯牙曲》和《嵇康调》改编而成。
原来师尊也心怀高山流水,骨藏魏晋遗风。
郁华微抿唇,师尊还有多少她不曾看到的一面?
琴音开阔了她的视野,展开她的心胸,那一副画不单单只是荷花而已,画自心中生,那翩眇的意境,宛若江南烟雨,鲜艳于诗情画意之上的梦中盛景,在她笔下一一展开。
沉浸浓郁,含英咀华。她一直想做的是:不负此名。
是他让她认知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是他为她将冷冷娼门,寂寂高门,潦倒落拓的记忆,深深埋葬。
她想,内心深处,她是感谢他的。
一曲终了,很是默契的郁华也正巧手笔,他们的配合竟是有些天衣无缝。
转眼间郁华回望那人,兀自笑了笑。
“师尊,我画好了,请您过目。”
灰白衣袍的少女,捧着画作走至琴桌前。
那一瞬,燕祗缓缓抬眼,就瞧见她手中的化作。
如千年古潭般深邃的眸,在一瞬瞳孔放大,幽蓝的光束弥漫开来。
“……”
她所作之画,竟与他心中所想的饿一个片段模糊的重叠。
江南烟雨,他们明明没有亲历过,为何那亭台楼阁,会映在记忆之中。
有时候只是想到了一起,他想她也是向往江南的。只是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去江南了,烟雨楼台,断桥残雪,那些繁华盛景,她们在江的那头。
那里是南雍。
郁华有些悲伤收好画作,想来师尊是认为画得不好吧。
末了她正要拿走那画,却听得师尊说道:“改日要你杜若师兄裱了送到为师书房里。”
“啊?”郁华一愣,望向他。
燕祗话不说两遍,瞅着她这副呆愣的样子,却微笑着宠溺地重复了一遍。
“是,师尊。”
“六月二十六,随为师进宫赴芙蓉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