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过去了。她们还活着。
她们是阿根廷五月广场上的母亲,她们的孩子失踪了。在军政府恐怖统治时期,甚至更早的庇隆政府时期,铁血的罪恶袭击了那些孩子,他们被从家里、从学校里、从黑夜或白日的街头掳走,30年来杳无音信。年复一年。物转星移,天空的颜色由猩红而漆黑,由幽绿而皓白,天空已经完全不是母亲和孩子一同晒过太阳的天空。母亲的头发全白了,如深秋飘落树冠的枯叶,寒冷进入树根。母亲们围起白头巾,那是她们年迈的悲痛的旗。30年了,她们还在这里。
起初她们是14个人。1977年4月30日,14个母亲出现在五月广场那座玫瑰色的宫殿前面,询问她们儿女的下落,要求军政府对她们儿女的失踪做出解释。她们面对的是“石头”,“石头”僵硬而且庞大,既看不见她们也听不见她们。
——没有什么年轻人失踪。
——那些失踪的年轻人是国家的敌人。
母亲们的行走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她们绕着广场在“石头”前面行走。她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知道哪里能有一盏垂顾她们的风灯。在“石头”和“铁”的国度里,她们完全没有道路。然而为了寻找自己的孩子,她们必须行走。她们互相挽着,走一个圆圈,再走一个圆圈,就像她们生火、烧饭、缝小袄、洗尿布……从黎明操劳到深夜的周而复始的日子,从春到冬、从冬到春的循环往复的生命。
广场上伟大的金字塔,伟大的骑马的青铜的将军,伟大的总统府和市政厅。伟大的脚下,是这些渺小的女人。
那些用制服和武器撑起来显得很伟大的人,吆喝警犬扑向她们,讥笑说:绕圈吧,就像瞎眼的母鸡在笼子里绕圈,可怜的候鸟在旋风中打转;绕圈吧,不想活了的疯女人。
她们的回答是:我们活着,并且也要孩子们活着,所以我们继续行走。有谁比母亲更懂得生命,更敬畏生命?有谁比母亲更深地体味活着的美好和生命在她们体内萌动的幸福时分呢?她们拒绝相信她们的孩子已经死去,她们寻找,农妇不就是这样绕着田野呼唤孩子的吗?女人不就是这样绕着街院寻找孩子的吗?她们把孩子的照片挂在胸前,喊着孩子的名字。她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武器也没有力量,她们只有一个一个真实的故事。她们只有诉说,再诉说,在不断的诉说中阻挡一个一个年轻生命的消失。她们跟所有的母亲一样,要看见自己的孩子。为这天底下最简单的诉求,她们必须活着,她们靠自己的悲痛活下来,在悲痛中寻找自己的生命。
从此她们每个星期四都来这里,她们诉说并互相倾听,也祈祷大地倾听。
一位儿子,失踪时只有19岁,他清澈的眼眸多么像我们家乡的天空,歌声多么像天空飘荡的彩云。他在教育学院学历史,希望毕业后能在高中教历史。1976年5月12日黎明,5个持枪的人闯进家门把他带走,并搜走了他的身份证明。他们声称代表联邦警察局而来,然而警察局却将叩门寻找的母亲推出去——不,没有。没有抓捕,没有拘押,没有什么5个持枪的人。假使是有,他们当时出示的证明也是伪造的……一个女儿,22岁,在大学里念心理学。那一天,1976年9月1日,灾难降临,我们完全不知道,在什么情形下,什么人把她掳走了。那么善良纯洁的孩子,总是记挂着世界上受苦的儿童。她还爱着一位男孩,约定相爱一生。出事后我请求那个男孩离开这个国家。他回答我说:我不想被她当做懦夫,我希望她一直爱我,我要留在这儿和你们一起找她,好让她回来后可以第一时间看到我。然而一年后,那个好男孩也遇害了……我的儿子在获释后的三个月再次失踪。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中午,我们一起吃午饭,还一起跳了一支华尔兹舞,他走出家门,自此再也没有消息。我去了警察局、监狱、政府大楼、内务总理办公室、停尸所……我得到的回复是:根本不存在我儿子失踪的档案。或许他在哪里呆着,又或许他根本不会再出现了,谁知道!我去了无名死者公墓,带了一大束剑兰,我给每一个无名的坟冢都插上一枝,希望能从中感应到我的儿子。……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整个阿根廷,还有什么角落我们没有寻找过。当局不但没有给我们任何交代和解释,还恐吓我们不许再追问有关我们孩子失踪的事情。我们需要平安,所以我们需要知道我们孩子的下落,我们祈祷公理,只有公理能够给予我们平安。
母亲的队伍越走越长。日子一周一周延续,越来越多的母亲来到五月广场,这是因为失踪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多了,这是因为这片土地有越来越多悲痛的母亲,越来越多敢于起身追问的母亲。
一边是伟大的坚硬的“铁”和“石头”,一边是弱小的柔软的躯体;一边是军人的方阵,一边是母亲挽起来的圆环。凶手销毁所有罪恶的痕迹,只留下恐怖的空白,母亲就把自己的脚踏在空白之中,让空白振动生命的响声。母亲们曾经生下了她们的孩子,现在是孩子将她们带进了这个寻找公理的世界,是孩子激荡了她们的生命。
与她们的白发同样悲痛的白头巾是她们的旗帜,把她们变成了共同的母亲。
共同的母亲大声抗议死亡,她们不能停止,停止抗议就意味着被死亡战胜。她们抗议屠杀,抗议恐怖,抗议掩盖和推诿,抗议人的失踪之后记忆的失踪,抗议统治者在1982年的马岛战争时用爱国热情掩盖罪恶愚弄人民,正如他们在1978年用举办世界杯足球赛的喧哗欢腾掩盖罪恶愚弄人民。母亲们唱祈祷歌。母亲们的白头巾连接成白色的横幛。母亲们的心中写满失踪孩子的名字。她们现在要求当局交出杀人犯和帮凶的名单。母亲们决不宽恕,当有人念到一个罪恶的名字时,母亲们就齐声高唱——主啊,别宽恕他们年了,广场上都长出花来了,漂亮的喷泉,象征和平的鸽子,变幻着颜色的难以言说的天空。母亲们还在这里。母亲们的白头巾还在波涌的圆环里飘动。
母亲们活着。母亲们行走。
于是,这“石头”的广场,还有比广场宽阔的大地,不得不记住她们的孩子,连同记住那血写的历史,记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