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夜,金陵城北一座隐匿于林木中的别院今日寂静的有些过分,硕大的院落没有一盏灯火照耀,若非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恐怕它会完全融入黑暗之中。
萧宁一身青衣小帽,竟是下人打扮,只是他那一身出尘雅韵的气质,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此时的萧宁,闲坐在花园旁的一条长石凳上,手拈一朵小花,入神地望着夜空,显得极为安适。只是了解他的人会发现,他拈花的手指不断的摩挲,花瓣在他手中转的飞快,可见此时,萧宁的内心并不平静。
突然,远处花园的入口处亮起一盏灯火,那昏暗的光由远及近,在这漆黑的夜里,如同阴森的鬼火一般,无声无息。
直到灯火靠到近前,才看清灯火后的两个人影,提灯那人摘下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一张清丽绝美的面庞,不是韩清芷还能是谁?
“都装好了?”萧宁起身,看着来人,无奈地开口问道。
韩清芷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丫鬟背着的大包袱,道:“嗯,我爹的手稿,母亲的遗物,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都在里面了。”
“你呢,你的东西呢?”萧宁眉头紧蹙,追问道。
韩清芷面露悲色,却一闪而逝,强笑道:“无碍,我能有什么东西,轻装上阵才好。幸好如今父亲还在江北淮安访友,免了这夜奔之苦。”
萧宁低下头,有些愧疚道:“都是我不对,连累了你。”
他本欲再说,却被韩清芷那如玉的手指压住嘴唇,少女看着萧宁的面庞,月色下的玉颜仿佛被笼上了一层清辉,“不要这么说,这也是我的决定!”
萧宁看着韩清芷,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竟然一把将少女搂入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是要讲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对不起,对不起!”萧宁不停的说着,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是有眼泪的人,很多时候,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韩清芷被萧宁一抱,起初还未反应过来,但是紧接着便羞得不能自己,几次轻轻挣扎却没有做用,心中却没由来的变得甜蜜。旁边的丫鬟一脸酡红地转过身去,暗暗羡慕自家小姐,萧公子谪仙般人物,若能与自家小姐走到一起,当是皆大欢喜之事。
许久,两人才从情不自禁中回过神来,知道此时并非儿女情长的时候。仿佛是为了转移话题,韩清芷问道:“乔生呢?怎么没见到他?”
“我让他去看看城里的动静,想来也应该回来了。”萧宁答道。
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廊处有急促的奔跑声传来,不久,乔生的身形以来到近前,看到韩清芷,他腼腆地笑了笑道:“清芷姐也来了?”
韩清芷看着气喘吁吁的乔生,佯怒道:“黑灯瞎火的,跑这么快也不怕摔到?”
乔生却并不在意,穷人家的孩子,磕磕碰碰不是正常?可没有这么多讲究。听到韩清芷训斥,他知道少女是好意,便在一旁傻笑,并不接话。
“如何?”萧宁看乔生喘匀了气,问道。
乔生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严肃道:“我从水门游进去,见城里灯火通明的,果然如萧大哥所言,金陵城里到处都是兵丁,正在全城大锁呢。而且我回来的时候,在官道上遇到好几拨骑兵,都是北军的精锐。”
萧宁闻言,眉头皱了皱,继续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些骑兵是北军精锐?”
乔生答道:“起初也不知道,但后来看到一个熟人,是北军中的一个校尉,曾经坐过我爹的船。那人打着火把,我在路边的草丛里看的真切。”
萧宁来回转了两圈,心中有些烦躁,北军是南梁京师驻军中最精锐的一支部队,总人数两万,所有兵士都是从全国各个军镇中遴选的菁英,当真不好对付。
“看来今夜是走不了了。”萧宁自言自语道。
旁边的小丫鬟却突然插了一句嘴,问道:“萧公子,为何非要北逃?大军又没有来锁拿我们。”
“我们不能把梁国的官员都当傻子,秦天明是如何混入会场的?他那身行头是谁提供的?他的刀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会场的青石板下?关键是明心暴露了,我与明心多日来并未在金陵隐匿行迹,见过我俩的人无数,有心人去查,很快就能顺藤摸瓜,揪出我们的线索。”萧宁解释道。
韩清芷此时也在旁边续道:“所以我们要提前行动,至少现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抓捕的重点还在秦大侠和明心小道士身上。”
萧宁赞许地看了一眼韩清芷,那眼底的爱意,又让少女脸色一阵羞红。
“那小道长怎么办?”乔生问道。
萧宁也有些担忧,但为了安稳人心,还是故作轻松道:“有太玄宗在暗中护持,想来并无大碍。先前我们便有谋划,若事情有变,便分头逃离,在淮安汇合。而且以明心的武艺,若一心想逃,寻常差役官兵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说完,他又看向乔生,沉声道:“乔小兄弟,你果真决定了吗?毕竟,你姐姐还在冯府。”
乔生再度回望金陵城,许久,才坚定地答道:“嗯,我要跟萧大哥去燕国从军,来日南下金陵,再救出姐姐。冯郯虽然害死了爹爹,但是看他如今行事,似乎,似乎真的是在乎姐姐的,姐姐在国公府,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
萧宁举头望月,想到数月前历城一会,自家师兄沈无咎代表淮王魏宗璧邀请自己出仕两淮,保扶淮王南征灭梁,自己还一口回绝。未曾想,不到半年,自己竟下定决心主动上门,真是世事无常,不可揣度。
“你当真要入两淮军?只是为了救乔姑娘?”韩清芷有些忧虑地问道。
乔生听到韩清芷的询问,也静静地看着萧宁。
萧宁平和地笑了笑,道:“不,并不是这样。甚至说,如果大燕真的兵临金陵,乔姑娘反而更危险。”
“啊?”乔生低呼一声,脸色有些惨白。
萧宁叹了口气,道:“南梁是个什么状况,这十数****多有目睹。官员贪渎,皂隶枉法,兵丁欺辱百姓更是寻常之事。偌大一做金陵城,富者愈富,贫者愈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国家已经烂到了根里,表面上的十里天秀、梦绕秦淮,都只不过是一层遮羞布罢了。这样的朝廷,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否则,类似乔生乔薇的悲剧,还会永无止境的发生下去。”
韩清芷闻言,神色一肃,慨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呵,当今的大梁,不正是如此么。萧大哥,我支持你。”
“那我姐姐。”乔生讷讷道。
萧宁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担心,只要两淮军击破汉津,金陵必然大乱,到时候我会想办法,在大军兵临城下之前,提前救出你姐姐。”
“当真?”乔生惊喜抬头。
萧宁举起拳头笑道:“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乔生挥拳与萧宁相对,附和道。
随后,萧宁催促诸人赶快休息,这里是太玄宗在城外的产业,应该还算安全,明日趁着官府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借着韩清芷的身份,以迎接韩澧先生的名义过江北上,之后的计划,待过了淮安再行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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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同一时刻,越国公府,静安堂。
“你的意思是说,郯儿是宗师?”老太太坐在软榻上,双目微眯,手中佛珠转的奇快,声音也极其冷肃。
老仆见老太太气势凌人,行止愈发恭敬起来,“回老祖宗的话,以传言而论,确实如此,而且恐怕,实力还要超过寻常宗师。毕竟御剑百步,凤鸣飞花,这等神迹,闻所未闻。”
“哼,”老太太冷哼一声,淡淡道,“那他还是我家孙儿么?”
老仆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转念一想,也觉得老太太的猜测不无道理,冯郯是个什么货色,谁也没有老太太心里清楚。一个纨绔子弟,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剑道“宗师”?
只是老仆又回忆了一下过往十数日的事情,不确定道:“当还是小公爷无疑,毕竟容貌可以伪装,气息却不可能。老奴这些日子见过小公爷多次,感觉上,小公爷的气质虽然有些变化,但气息上与曾经一般无二。”
老太太冷厉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阴测测地问道:“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有没有听说过借尸还魂啊?”
“借尸还魂?”老仆面色巨变,许久才冷静下来,“老祖宗是说,鬼上身?”
“嗯。”老太太发出一个浅浅的鼻音,手捻佛珠,不再言语。
老仆回想了一会儿,才斟酌道:“倒是听说过一些类似的传闻,只是后来查探,多有以讹传讹之嫌,要说老奴,倒真没见过真正的借尸还魂。”
老太太听到这里,面色稍缓道:“希望如此吧,那,有没有可能得了什么机缘,让一个凡人变成武道宗师呢?”
老仆听到这里,也有些佩服自家主人的想象力,苦笑道:“怎么可能有这种机缘,若是有,‘宗师’二字岂不是太过不值钱?老奴勤修武艺,如今已有数十载寒暑,也只是贯通十二正经,成为江湖一流罢了,比之宗师有如天渊。像小公爷这等‘少年宗师’,闻所未闻,难以置信。”
老太太的眸子幽幽暗暗,不知在想些什么,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她才木然开口道:“也就是说,这府里头,没人制得住郯儿了?”
老仆无奈地点了点头,莫说是府里头,就是宫里头那几个老供奉,距离宗师境界也有着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却是一个天一个地,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今日出手行刺小公爷的乃是‘关中刀王’秦天明,老奴十年前曾在太行山中与其交过手,那时我二人便不分胜负。但二十年来老奴渐渐老迈,秦天明却正值壮年。这等一流中的顶尖人物,却轻易被小公爷击败,如今这公府中,确实没人是小公爷对手。”
“那就别打草惊蛇,”老太太叹道,“郯儿的事情,就由他去吧,哼,需要忧虑的不是我们,恐怕啊,是宫里头的那位。呵,还有老三家媳妇。咱们老啦,就坐在这里,看看这出大戏如何?”
“老祖宗英明。”老仆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