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公府宽大的双架马车缓缓穿行于金陵城的车水马龙之间,车厢内外雕饰简约古朴,虽不显华丽,却自有一股战阵肃杀之气,正应了冯家世代以军功立足的风格。
宫逸轩轻轻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饶有兴趣的看着车外人流如簇的古典坊市景致。车马行于道中,行人居于道左,乍一看去虽显得混乱,却别有一种内在的规则流淌其中,使繁荣的街市并不显得浮躁。
“今日是积香节,人多一些,小公爷若是觉得吵闹,老奴这就去知会巡城的兵丁,给小公爷清出一条路来。”随车的老仆见宫逸轩不住的向外打量,显然是会错了意,开口建议道。
宫逸轩看着这个家里派来贴身保护自己的老仆,摇头笑道:“无需如此,在府中呆久了,偶尔看看这滚滚红尘,也不错。”
老仆吴英闻言一愣,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再度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宫逸轩,眉头皱了皱,仔细将先前印象中的冯郯和现在的做对比,总感觉有些违和。
马车拐过一道街口,正见到一处私家园子,门口有士子集聚,三五成群凑在一块儿,高谈阔论着什么。以宫逸轩当下的修为,若是凝神去听,当能排除街上杂音,听到士子们的对话。
只是宫逸轩此时全副身心都用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真实版“清明上河图”,哪有心情去关注无关紧要的事情。
突然,似乎是见到了从大道上经过的冯家马车,士子们纷纷转过头来,有些人向后闪躲,有些人却直直面对,一脸的鄙夷愤恨之情。其中一名士子的动向此时引起了宫逸轩的注意。
只见他离开大队,喊住四五个半大孩子,在他们耳边叮嘱了什么。此时马车汇在车流之中,行驶速度极慢,因此这一幕被宫逸轩看了个真切。
那士子并没有发现马车的主人正注视着自己,与小孩子们咬完耳朵,又见他将几个铜板丢给孩童,这才返回士子们的圈子,一脸的洋洋自得。
宫逸轩正好奇士子到底做了什么,就见那几个不超过十岁大小的孩子一窝蜂的跑到马车必经的道路旁边,又跑又跳的唱了起来。
“冯家大郎,得志猖狂。闭口公子,哑巴流氓。”
这带着童真的唱词一出口,长街之上便为之一静。但是小孩子哪懂得这些,依然兴奋地唱啊跳啊,令周围的成年人退出好远,又不由得替他们捏了一把汗。
三五成群的士子们戏谑地看着冯家马车,不时的低声嗤笑,丝毫没有将孩子推入危险境地的负罪感。
“这帮兔崽子!”老仆吴英没有看到士子的行为,只当是小孩子们当众辱骂冯郯,哪里能忍,这便要下车过问。
宫逸轩观景的好心情虽然也被破坏了个一干二净,但他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世家贵胄,哪能看着吴英去为难几个孩子,连忙一把拉住了他。
只是这吴英气力颇大,以宫逸轩如今修为,竟然被带的险些跌倒,关键时刻暗运功力,这才止住吴英这个不起眼的老头。
吴英被宫逸轩一拉,竟然动弹不得,也颇为诧异地望了宫逸轩一眼。自家这位小公爷虽然时常随父亲习武,但偷懒耍滑乃是常事儿,怎么可能拉的住自己?虽然自己害怕伤到冯郯不敢用力,但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止住的。
“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宫逸轩并不在意吴英那带有审视的目光,如今他百脉俱通,舌剑初成,自诩有了立世之基,行事也随性起来。
吴英却并没有顺着宫逸轩,而是斩钉截铁道:“他们辱及小公爷,便是侮辱我国公府,这等刁民,无论年长年幼,绝不可姑息!”
两人正在对峙,却听外面一阵纷乱,宫逸轩冷冷地瞪着吴英,不自觉地向目光中掺杂了一丝剑意。
“没听懂么,我说,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吴英看着宫逸轩寒光冷冽的眸子,只觉背脊一凉,下意识地跌坐回先前的软榻,额头之上冷汗直往外冒。
“小人遵命。”吴英苍老的声音中略带上了一丝颤抖,低头向宫逸轩服软。但他的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是自家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公爷?即使是越国公冯梁,战阵杀伐十余年,也没有这等煞气!
震住了这位并不怎么恭敬的老仆,宫逸轩重新将车帘掀开一角。
之间先前在路旁又唱又跳的五个小孩不见了三个,还有两个正被各自父亲按在地上,裤子扒下,发疯似的狂抽。而一位中年妇人则跪在马车旁边,随着马车前进,这妇人也膝行着跟随,脑袋不住地磕在地上,只几下工夫,便见她脑门淤血,甚是可怜。
两夫妻木讷非常,一个只知道大孩子,一个只知道磕头,却是一眼不发,看得宫逸轩心酸不已。
远处那些始作俑者的士子们也发现了他们行止的不妥,其中一些掩面而去,剩下的,也都一言不发的看着此处。有性格冲动的,似乎要撸起袖子冲过来,却被身边同伴拉住,一片混乱。
“哎~”宫逸轩长叹了一口气,将脑袋伸出车窗。几乎是一瞬间,整个街道似乎都被按下了静止键,所有人都将视线挪了过来,无数不明意味的目光打在宫逸轩身上。
“打什么孩子,磕什么头?聒噪,赶紧滚蛋。”宫逸轩撇了撇嘴,满脸不耐地看着道旁的中年夫妻。
那打儿子的丈夫还在发愣,妇人却一脸喜色地拖起丈夫与两个儿子,逃也似的匆匆离去,眨眼变消失在人流之中。
扯下车帘,宫逸轩不在观赏金陵景致,闭目不言,心情显然并不是很好。冯郯的名声越臭,他宫逸轩的死劫应该会越凶险,只是不知道“主角”此时正藏在哪里谋算自己呢?
但是想到口中那柄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凤剑,宫逸轩的内心再度安稳下来,心道:“来吧,如今的我,无惧挑战!”
马车出了城门后,车流便逐渐稀疏起来,向珠翠园前行的车辆,从规制上看,皆是非富即贵之人。
不同于金陵其他富商或名士所举办的私人集会,积香节的珠翠园之会算是半官方性质。一向是由皇室和紫金山书院共同筹备,在层次上要高处不少,能够接到邀请的小辈们,若不是自己够牛,就一定是祖父辈们够牛。
待见到成片成片的芍药花海时,宫逸轩便知道,珠翠园到了。
被老仆礼节性地扶下马车,宫逸轩突然感觉似乎有人在注视自己。跟着感觉侧头探寻,正见到一名十六七岁,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站在一簇花丛旁,目光恰好落在自己脸上。
两人对视了一刹那,突然听到有一个清脆空灵的女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冯大哥,冯大哥,这边。”
宫逸轩顾不得多想,只当是寻常路人,便向那小公子笑了笑,转头正看见小跑过来的十三公主澹台莺。五皇子澹台明也不出意外地跟在身边,周围隐隐还有两名太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此二人气息沉稳,却又时有时无,飘忽不定,当不是一般人物。
且不说宫逸轩如何应付这对皇家兄妹,先前无意中与宫逸轩对上眼儿的小公子却感觉一阵后怕。见宫逸轩不再注意自己,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后退几步,绕过一簇簇花丛,由一处角门进入珠翠园中,于一处水榭寻到另一位青衫公子,便匆匆走上前去。
“到了?”那青衫公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只见他容貌英挺,气质出尘,不是萧宁还是何人?
那小公子长出了一口气,扯了扯宽阔的袍袖,一脸的不耐烦和不适应,“到了,旁边还跟着个老头,凭感觉,是个高手。”
萧宁见一身贵公子打扮的明心极其的不伦不类,笑道:“别扯了,不要每日总穿道袍,偶尔也要换换打扮。你先前那穷酸的样子,将来怎么讨婆娘?”
贵公子打扮的明心气恼的瞪了一眼调侃自己的萧宁,闷声道:“我太玄宗是出家的道士,修的是清净丹法,怎么可能娶妻蓄子?”
萧宁不欲在这个问题上与明心纠缠,就见他回头对身后屋檐阴影中的一个仆从打扮的中年男子说道:“秦大侠,委屈您了。”
那仆从缓缓走出阴影,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只见他个子不高,甚至比宫逸轩还要矮上半头,但他骨架颇大,肩宽胸阔,皮肤成一种金属般的古铜色。略显斑白的头发严谨地束起,以方巾包裹固定,五官如刀削斧凿一般,透着一股浓浓的风沙气息。虽是一身仆役打扮,却被他穿出一种睥睨群雄的威武之气。
此人,正是“关中刀王”秦天明!
“萧小哥莫如此说,”秦天明双眼微眯,盯着远处园子中来往穿行的男男女女,周身气息转瞬间归于平凡,真如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般,丝毫不显山不露水,“我辈习武之人,锄强扶弱,问尽世间不平之事,不正是心中所向么。”
明心闻言,神色一肃,向秦天明拱了拱手,道:“秦大侠教诲,晚辈铭记于心。”
秦天明笑了笑,却并不回话,只是淡淡地说道:“长刀既出,一往无前。那冯家小子若是出手反击,恐难留其性命。”
萧宁笑了笑道:“冯郯是远近闻名的二世祖,手无缚鸡之力。还请秦大侠将他生擒,也好要挟其归还被掳女子。”
秦天明点头,道:“那就好,至于你说的护卫问题,大可宽心。区区一个世家奴仆,还挡不住我手中长刀。”
“明里的护卫,我们有所准备,怕的是暗中的护卫。”萧宁笑道。
顺着秦天明的目光,萧宁和明心也看向远处的园子。隐约间,似乎见到宫逸轩正同五皇子和十三公主一起入园。
许久,直到那三人重新融入人群之中,萧宁才又开口道:“秦大侠的龙雀刀,就放在乙十七号桌的一处刻有记号的石板之下。此处距离冯郯的桌子只有不足五丈,请秦大侠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