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寂寥的日子,记不得谁和我说的寂寥会让世界变异的,我被这苍白的时光凝固在了藤椅里,眼前的浓雾软搭搭像要滴出水来,这个无聊又倦怠的日子里,一向贪睡的该隐却格外的亢奋,在墙角的盆景树边上蹿下跳,那是一棵早就没人打理的盆景树,恣意生长,已然走了样子,根枝盘虬卧龙般结着,乱七八糟的样子蠢极了。
远先生来到铺子里的时候,该隐正用小爪子划楞着树枝,而我正打算烂进这藤椅里。远先生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他站在铺子外迟疑了一会儿便拨了浓雾进来,圣浮里亚很少有像他这个年纪的客人,他也显然不太了解圣浮里亚的规矩,他进来,就像走进一家怪异的杂货店,他四下打量着,皱了皱眉,朗声道:“老板,一瓶忘忧酒。”
我不太喜欢他这样的称呼,礼节性的对他笑了笑,说:“先生,这里是当铺,故事换‘忘忧’。”
“哦、哦哦,好的,我来说我的故事。”远先生胖胖的身子坐进沙发椅里,我用泡上一壶不知春,在他的对面坐下。
远先生是个教书匠,在一所中学里教语文,教书是一份平淡却不甘于平淡的工作,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会遇上怎样的学生,就像你无法预计冗长的墙根下什么时候会生出绮丽的小花。远先生就是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里遇上了那朵鲜活的小花的。
“她不是一个耀眼的女孩,不会跳出人群之外,也不会没人群淹没的那种,有点特别,怎么特别我却说不上,直到我接触到她的文字……”远先生保持着一种教师特有的官方语气,听上去波澜不惊,却又暗流涌动。
远先生是从文字上开始注意那个女孩的,清丽的笔调未脱尽稚嫩,那些待成熟的文辞中时常跃出出人意料的奇思。对于远先生来说女孩是在纸页上丰满起来的,一篇篇周记像变幻莫测的海洋,而女孩却是那一尾跃出海面的游鱼。
“我开始注意她,让在课堂上读自己的周记,她很羞涩,最后是我替她读的。”远先生顿了顿,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很欣赏她,让她当了我的课代表——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课代表——只是……”远先生停下来若有所思,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片有些压抑的沉默。
“远先生……”我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只是她太年少,太天真,鱼如何能栖于树枝呢?”远先生突然很懊恼,语气里失去了那份从容镇定,他喝了口茶又陷入了沉默,沉默在无止休的蔓延,这真是一个被寂寥变异了的日子,该隐没有过来打破沉寂,我感觉我又要凝固了,整个圣浮里亚都要凝固了。
“老板,我还是买一瓶‘忘忧’吧。”远先生突然站起来,掏出了钱包。
“先生这不合规矩。”远先生手里的钱包让我有种从未有过的屈辱和愤怒,我尽量平静得从牙缝中挤出我想说的话。
“为什么那么执着呢?”远先生的脸上露出不解与不满,他把钱包塞回口袋,转随身准备离开。
“远先生,圣浮里亚没有未讲完的故事,您愿意听我说个故事吗?”我叫住他。
“当然可以。”他回到沙发里坐下,这回该我说故事了。
“女孩当课代表,一当就是三年,从收发作业,到无所不做,一开始她陪老师留人,后来她帮老师留人,最后她替老师留人,当同学们涌向食堂时,她坐在教室里手里拿着老师留给她的未背书同学的名单,教室里伴着她的是一片不情不愿、含含糊糊的背书声,以及星星点点冰碴似的埋怨。一次,老师去吃饭前问她饿不饿,她不置可否的微笑,老师说她还年轻会把胃饿坏的,可是刚说完便把她和一张长长的名单留在了教室里,他的背影在门口消失了,女孩无数次看着他各种消失的背影,掉进了一潭不能自拔的苍白的无奈。”我停了停喝了口茶,不知春泡浓了,味道很苦。远先生拿着瓷杯反反复复的把玩,我看得出他的手指焦躁不安,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自己淹没在沉默里。
“远先生,年少天真的女孩也有她不为人知的坚韧,”我放下瓷杯,继续说,“不,不是不为人知,是不为某人知。老师高大强壮的身躯除了阳光什么都无法为女孩挡去,而女孩却一个人悄悄地挡住了所有流言蜚语。”我停了停,看见远先生的指节紧紧扣住了瓷杯。
“远先生听过‘流言如刀’这个说法吗?”不知为什么早已在圣浮里亚的寂寥里丢了气性的我,这次为什么会这般的咄咄逼人,“老师一定不会记得女孩第一次为流言所伤是什么时候,抑或许老师就不曾知道女孩被流言伤过。女孩写过一篇很长很长的周记,用来表达对初中三年身边的人的感谢,她在文中提到了他,女孩靠着她拙劣的小聪明,把她那小鱼对大树的渴望写成了长长短短的感谢,遗憾又庆幸的是那个一向一眼就看透女孩小心思的老师,这一次并没有看进女孩的心里,他留下长长的批语,官方的真挚无可挑剔,而就是这没有什么的批语使女孩阻挡流言的大坝决了堤,老师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不闻不问,女孩无处可逃,就像一条鱼赤裸裸的被推到了岸上。
“远先生,您知道一条鱼在岸上能存活多久吗?反正我是从没有见过游在地里的鱼,而那个女孩——”我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她竟是一条想爬上树的鱼。我从来没见过有谁像她那般坚定地相信,凭借心里头那点捉不见看不着的东西能让鱼栖在树上。”
远先生的脸色不大好看,我也弄不清他脸上交织纠缠的表情里,有没有一色愧疚,我停了停不想再细说这斑斑纠葛的片段,我灌下杯茶,静了静准备给故事结尾:“远先生,我该说说这个荒谬的故事的结尾了,这故事的结尾……”
“这故事的结尾该由我来说,”远先生放下杯子,打断我的叙述,“了了小姐,我想你该把这个故事还给我了。
“女孩有我的手机号码,我们偶尔会发发短信,关于学习或是节日祝福,只有一次她的短信无关学习也超出了祝福,那是毕业典礼的晚上,她发了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字字句句诉说着她的小心思,看着短信我很惊惶,我不知该做什么,我没有办法去呵责这样的一个女孩,可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我是一棵树一条懵懂的小鱼爬上了我的枝头,我该怎么办,我不能狠狠地将她丢开,也不能任她栖息在我的树梢,那时我也同样是不知所措的。”
后来远先生约了女孩出来,用真诚的话语委婉的拒绝了女孩——当然他用的是他惯用的官方的真诚,那次女孩哭了,提出来送女孩回家,汽车开过了一段很绵长的苍凉。
“她下车后一直不肯走,看着我的车子驶远,我知道她还太小,放不下……”远先生讲完了故事,直了直身子,看上去如释重负,我静静地喝着茶一言不发。
“了了小姐,我的故事结束了,你是不是该……”远先生看着淡漠的我搓着手说。
“远先生,有些话我本不该说的,既然你对女孩并无用情,忘记这段故事应该很容易吧,‘忘忧’是断情酒,与你怕是无用。”我也不起身只是缓缓的说。
“哦,是这样的,我想把这酒送给那个女孩。了了小姐,你既然知道这段故事,想必她曾经也来过。”
“倘若她想要忘记她一定会回来,倘若她不愿忘记喝了‘忘忧’她还是能到这儿拿回她的记忆,又或许她根本不需要‘忘忧’来帮她忘记,远先生这一遭大约有些多此一举了。”尽管这么说,我还是起身从梨木柜里拿来了一只瓷瓶,瓶子上有一尾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小鱼,我把酒放到远先生面前,他拿了酒说了句“多谢”。便往外头走。
“喵”该隐忽然从盆景树边跳了出来,隐约还听到什么落地的声音,该隐闪电似的窜到远先生的腿边,绕着他前前后后的打转。
“该隐,回来。”我很清楚该隐为什么这么做,也知道远先生的酒不会有人喝了。我把该隐抱回铺子里,从盆景边捡起被该隐弄掉鲤鱼坠子,我想把它挂回树上,转念一想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我靠进藤椅里,该隐趴在我怀里,铺子又归于寂寥。
“该隐,寂寥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很多吗?”该隐很乖巧的把脑袋靠进我的怀中,“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久还认不出当年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