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国。昭德十六年。
初秋。夜。
一流星骤现东边天际,急速划过星空,像一柄撬动星空炽热的剑,剑指西北。它被熊熊火焰紧裹,越飞越快,火势趋近爆裂。横空转逝之际,竟陨了一丫,如同一只火鸟折翼,将一支翅膀抛到夜空之中。瞬间火花四溢,星月失色。
偶见天呈异象,不足为奇,但普通百姓见了,不禁撒足逃奔,纷纷吼叫:“灾难!灾难!”而另一些人别有用心,便暗自揣摩天机,企图借势夺势。
陨石划过未国都城长宁的天空,落往西北末端。不知是感受到了天子之威,还是察觉到了人心之恶。急速火光一黯,又顿了顿,火尾滞于皇城西北上空,随后毫不留恋地远离飞走。
皇宫东偶,未末王子正从幽冥之境中清醒过来,盘坐于床,缓缓睁开双眼。窗外,那颗陨石像一天神,他们瞬间三目相对。“天神”似乎正悲悯地看着王子。彼此凝视一刹,任未末目送陨石消逝于远山之后。这时,他没留意自己的双手正微微环绕一团忽明忽暗淡紫色晶光。随后又抛开杂念,闭阖双眼,进入冥想之境。他现在迷上冥想,因只在冥想中,他才能如置云端,忘却一切烦恼。
皇城另一隅,司天阁楼台上,国师祁丰挺拔如山,双手负于身后,合目凝神感应远方动静。片刻后,他双目睁睁,一头散发无风冲冠,对身后两个弟子说:“天石到了那方却毫无动静,此事必大有蹊跷,我得速速赶过去。你二人守在此处,若有异动,即刻启动凝界阵,明白吗?”
不等回答,袍袖一挥,人已跃进夜色中,眨眼不见,留下两个弟子不知所措。
长宁城南寻常庄园内,两个人端坐于一方石桌前,望着怒焰天石默不作声。直到天石远去,一位华冠中年男子打破沉默说:“池老怎么看?”
枯瘦老者略一沉吟,说:“此颗天石火势凶猛,翼断尾长,实乃国家不祥之兆。天石停滞于皇宫西北上空,其意不言自明。东家所谋之事,大可放手为之。”
东家执起酒壶为池老斟酒,点头说:“等你这番话已久,想必天意助我,好,事不宜迟,明日便借机行动!”
池老缓缓说:“天石自东而至,直奔西北,依老朽看来,应是指东境无忧,并不可图,西北有机可乘,而皇城之内,大有所为。”
东家起身,从阴影中走出,修长身形,显得气宇不凡,淡淡星辉映着他冷峻面容,一副高人得道模样。他面向西北,蹙眉道:“天石陨落,近在咫尺,怎么久久不觉坠地声响?”
池老端起酒杯轻啜一口,说:“这天石坠地暴虐之威应是有人化解了。”
“池老指的是磨世老人?他真有那么高深的法力?”
“坠天石之威,纵然你我没亲身感受,想必也知晓它毁灭之力之巨大,又不论它灭绝一切周遭之态势——岂是一人之力所能阻止,即便那人是修行界公认第一的磨世老人。所以老朽认为,除了磨世,那个身世隐秘的不群散人也应该同在那边,一同施法,才化此劫难。”
池老顿时饮尽杯中酒,叹息摇头说:“自上次败于磨世,我与他整整二十年不曾相见。如今日,想便好笑。最起初,老朽耿耿于怀,败犹在耳。可近年,不但怨气已消,就连交手的念头也丝毫没了,反是渴望与他畅饮一番。若非国师已赶去,老朽真想去逢此盛会。”
“祁丰赶得及么?”那东家剑眉轻挑,声沉如雷。
“迟了。”池老感受到东家的争斗之心,微微一笑,拿起酒壶自斟自饮。
溪涧山林间,祁丰丝毫不惜体内真元,马踏风云,飞奔而至。跟庄园里那位池老预测一样——磨世老人携手不群散人逆改天石的坠落方向,已无他们踪迹。
祁丰跟磨世亦师亦友,二十多年前曾结伴游历天下,受益颇多,没有磨世老人,便没有他今日之成就。但自与磨世老人一别十八载,再无交集。晃眼,不堪岁月蹉跎,如能与这忘年之交再度把酒言欢,在祁丰看来是余生第一乐事,何况还有缘悭一面的不群散人。所以他不顾如此耗损大量真气,只想尽快赶到斑州罗金山一带。
罗金山东侧,兰香岭下,一个俊朗少年在阮碧河边飞快奔跑,跑到前面一块怪石前,停下休息。忽然夜空放亮,一团硕大的烈火自天际呼啸飞来,把他惊得目瞪口呆。
短短一息之间,那团火石倏地一沉,挟摧山毁岭之势,朝河边急急坠下。
炙焰喷吐在他面前,他觉得全身皮肤都已裂开。他早已想跑开,但双腿就像被什么钳住了一样,却怎么也挪不动。
他惊骇地瞪着那团裹挟着烈焰的天石落在身前的怪石上,然后从他体内穿膛而过。他不禁发出一声惊恐嘶喊,一霎那间,眼前一黑,天石就此不见,夜色恢复如初。
发生了什么?那块天石去哪儿了?他打量四周,除了身前那块怪石好像缩小了许多,其他又一切不变。沙粒、花草、阮碧河仍旧躺在月色中,夜色静谧,陨石就好像从不曾出现过。
他后怕似的跑回村庄。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个神仙从头顶飞过,搓揉眼睛,哪里曾有神仙!
夜,万星齐隐,霁月倏逝。
昭德十五年。秋。
永宁城内,一队黄翎卫杀气腾腾地踏过泰安大街,所经之处,商贩行人无不站得笔直、垂手低眉,他们就像一群温顺羔羊引颈待宰。此时,除了铁蹄声,死压压、静悄悄的诺大一片。
待那队黄翎卫走远不见,泰安街才重新活了过来。行人面带仓皇,忙提什物,抬腿就跑就像逃离战场。商贩们脸呈苦色,不知这触霉头的日子何时方能结束。
近日,永宁已不太安宁。
先是刑部侍郎邓箫当街遇刺身亡,凶手疑是近年来凶名鹊起的“血影刺客”,一击得手,逃逸无踪。此事风波未止,京城兵马指挥使冯浩忽然无端下狱,府邸被抄,一干家将拼死抢走一件物什,随后下落不明。至于冯浩身犯何罪,朝廷至今不曾明言,而冯浩通敌叛国的流言传得满城皆知,搜捕其家将、亲随以及潜在同谋的行动仍在紧锣密鼓而混乱地进行着。
朝堂之上,亦人人自危,当今天子的铁腕手段,全全惧怕。高官王侯与叛贼奸臣划清界线,惟恐受到牵连。而市井百坊间,百业俱已半废,只因抓捕可疑人等的雷霆行动让整座长宁城人心惶惶。外地商旅难以入城,寻常人家已被禁军官差的暴戾吓破了胆,如非必要,绝不肯外出。往日人头攒动的长街集市,人声鼎沸的酒楼茶肆,如今却像荒山野岭般罕见人影,偶有客至,亦是静悄地速来速去,生怕在这是非之地逗留过久,生怕那个不小心,便有横祸上身,横尸街头。明媚的秋日上午,偌大的永宁城内,一派惨淡景象。
劲风吹过,枯叶乱飞,又一队黄翎卫如临大敌般踏上泰安长街,两侧的街巷也有官兵捕快在巡逻,锃亮的大刀长枪在秋阳下格外耀眼。
昨夜星辰异动,城内盗贼尽出,数十户官宦富豪人家损失惨重,官府自然要让巡查更加劬力,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徒,也绝不在乎冤枉多少原本安分人士。
几只鸟雀似乎嗅到凶险,悲嘶一声,振翅飞远。
秋阳倏地一黯,天地一片肃杀。
皇城深处,御花园内倒显得秋意盎然。遍地菊花盈枝,在秋阳下透着清亮的光,翩翩蝴蝶穿梭其间,一只正落在蹲踞着的石兽上。流水曲里拐着弯儿,虬立数座青石小桥,其面石兽雕绮。弯碕旁又绿树柳成荫,鸟声啁啁,静谧的碧鑫湖被秀美的小庭窜遶若隐若现。偶有清风吹过,花香沁人心脾,湖面亦波光潋滟,林荫深处青烟又袅袅生起,数种绿混入好大一副长卷之中,仿佛置身于梦幻仙境。
任一勋坐在望凉亭里,眉头深锁,一桌绮宴,也没让他多看一眼。那双猎豹般的眼睛乍开乍合间偶尔凶光闪现,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茫然无神。
这些日子以来,随侍的宦官侍卫俱已熟悉天子的这副神情,私语打听,也不清楚具体原因,只以为是天子忧虑冯浩将军那一班本事出众的家将。
然而,任一勋根本不在乎冯浩的家将,他只在乎这班人身上是否有他想要的东西,这是他眼下最为关心的事情,甚至超过冯浩的生死。
此前,刑部已查明邓箫遇害实乃冯浩指使部下李振坤所为。论罪,冯浩当诛,可任一勋还是想饶其不死。毕竟,在他尚是赵王时,冯浩和平西将军陈稳便是他的左膀右臂,跟随他东征西战,立下战功无数。即使任一勋再嗜杀,也不忍自断一臂,所以他一直把冯浩关押而不宣其罪名。
尤其是在他听闻被李振坤等人抢去的物什中有疑是自己追索已久的宝物后,秘信冯浩,只要他将宝物献上,他便让其官复原职。而冯浩三缄其口,让任一勋大感头痛。
他本以残暴好杀威慑天下,何曾为一个人的生死举棋不定?
天子重重吐出一口恶气,抬头问:“霍恩回来了没?”
亭外,内臣大总管席公公闪身而出,同时往回廊那边望了一望,谦卑答道:“回圣上,没有看到霍丞相身影。”
天子喃喃:“怎么去了这么久?”
席公公道:“圣上,要不小的派人去催催他?”
天子摆手道:“不用了,霍丞相审讯要犯,催他干什么!”
他拿起一块最爱的糕点放进口中,却味同嚼蜡。他紧皱眉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将口中糕点的残渣一股脑咽下,那样子就像恨不得把所有烦心事一口吞进腹中。
做皇帝有什么好呢?任一勋没看出什么好来,只有无尽的烦心事。征一个税便引得五州草寇群起,为防止瘟疫扩散又致使斑州造反,这些大大违背了他登上皇位就可为所欲为的初衷。南边遭受水灾要来请示,西北边境亢国侵犯也要来请示,他就没想明白那帮俸禄臣子也不知道自行救灾、自行御敌么?事无巨细,统统要自己决断。
还是身为赵王的时期好哇!想到这,任一勋满脸神往,仿佛置身五州剿匪、边境杀敌的青葱岁月:连破三城在他看来不过只是军功一件;八千俘虏的性命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坑杀命令。即便狮山王的美誉变成“尸山狼”的恶名,他也据以为傲事一桩。还是当初那跃马扬鞭、纵酒挥刀的热血莽撞的年轻韶光,都让如今的他艳羡不已。
“禀圣上,霍丞相回来了!”
席公公尖细绵长的嗓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他略过望向远端。只见霍恩提着衣摆疾步而来,肥头耷着大耳朵一摇一摆,让任一勋略微发笑。
霍恩奔至望凉亭外,敛衣正容作势欲拜。
“丞相免礼,进来吧。”天子大手一挥,免去霍恩所有繁琐缛节,反倒起立迎接。
霍恩受宠若惊,因天子心急如焚,不待回位,急急问道:“此番审讯结果如何?”
霍恩拱手说:“托圣上洪福,冯将军终于开口了,据他交代,他从未见过那宝物。”
“宝贝不在他手上?”天子失望地坐下,说:“那他那群手下躲什么?”
“回圣上,冯将军全赖这帮手下出谋划策,方能扳倒……”
天子打断说:“依你看,他此言有几分可信?”
“据微臣观察,他不似拟假。”
“唉,那宝贝究竟在何处?”
“微臣不知。”
天子又一叹:“朕问你干什么!你却不知晓,晓的人又不告诉朕,都不知道他还是不是朕的国师。哼,昨夜天呈异象,国师竟禀报说只是寻常。朕问他天石坠落何方,他只说不知,貌似毫不关心。”
“国师不知?”霍恩惊讶地说。
“圣上,据微臣府**奉观察,昨夜天石行经半途不知何故便奇异消失,他推测应是高人有意为之。”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为了不让天石落地后附近生灵遭受灭顶之灾,出手消解了天石坠地之威力?是磨世老人还是青登法师?”
天下修行界五大宗师,未国拥其二,虽然这足以让任一勋感到骄傲,可惜这二人都不为他所用。
“供奉推测,只有磨世老人有此能力,抵御天石下坠。”
天子沉吟道:“他虽是修行界第一人,但不借助神石的神力,怕是也难独力相抗天石。看来神石还在他手上。”
说到神石,天子双眼放出光。
传说中,此块神石对普通人与石头无异,但对修行者而言,却是能大幅度提升境界之神物。数百年来,无数修行中人为神石所属斗争不断,丢命者不计其数。神石数易其主,也数度下落不明,最后在三十多年前归属于磨世,二十年来石不离手,也不知多少次助他扭转局势、反败为胜。修行中人总说,若没有神石,磨世不可能那么快成为修行第一人,所以人皆说:“磨世运石,魔石运世。”
任一勋十八岁时懂幽凝之功,便可在幽冥之界任意驰骋,跨入向往已久的修行领域,仅半年后晋入第二境芜杳,因需心无旁鹜,而其欲念芜杂,所以从此再无进展,一直为之纠结于心,罣恋当初。十一年前,听闻神石已不在磨世老人手上,也并未放弃过搜寻神石下落,哪怕只是空穴来风,也不惜大量人力物力。现在可以确定神石所在,他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快说!天石消失于何处?”
“兰香岭。”
“又是兰香岭!难道磨世真隐居在附近?真是万万没想到,最危险的地方,竟然是他栖息之所!”
霍恩抬头看到天子凝重的表情,马上信誓旦旦地说:“臣有一计,能够查出磨世老人是否在罗金山一带,他若在,臣有信心让他将神石献于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