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想象中的中文系一样,中文系的课程上,要么是“悲天悯人,充满慨叹挫败”的论调,要么是“悬浮于空,玄而又玄”的“想象”。当然,课堂上也不乏听得津津有味者。
和日文系坐落于学校科技楼高层,站在窗户边就可以俯瞰校园不一样,中文系坐落在一栋六层的老楼里-华中科大西五楼。里面是标准的上世纪80年代的装修风格,小碎石面的光滑地板,孤高的屋内天花板,长廊里的灯总是不亮,黑黑暗暗,以至于下了课,总是看不清迎面而来的来人面孔。不过,拜西五楼尽职的清洁阿姨年复一年的擦洗清洁所赐,楼房虽然古旧,但十分干净。窗外的梧桐树长得比西五楼还高,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进宽敞的教室,光与影的配合恰到好处,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影影绰绰,摇曳多姿,即使不开空调,坐在教室里也能感受到空气中自然的水气和树木散发的清香。我虽然憧憬着日文系科技楼那种站在世界前沿的莫名气氛,但中文系的老楼,我也并不讨厌,在某种程度上,我想老楼更具有某种气息,那种沉淀了中文系读书人沉静,甘于清贫的某种气质。
中文系的老师各具特点。只记得其中一位,脸颊瘦削,上课前五分钟,他总要点上一支烟,沉思地向窗外吐着烟圈。他的头发竖起,从侧面看像极了鲁迅,就差一身长袍马褂。在所有的中文系老师中,他经常讲述他在社会上参加的各种活动。与其他的中文系老师比起来,我感觉他离社会更近。他有一身傲骨,对时局总是慨叹蹉跎,总是要将文学里的世界结合现代实际,做一番评论,讲到激动处,他定要如戏剧里的高潮那样,抬高声调,手指指向半空,一阵批判。待情绪落后,他又会定格数秒,露出牙齿,陡然破怒为笑。每当这时,即使是所有课程我都会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拿着一本日文书的我,都会抬头,隔着与讲台间的空间距离,仔细端详与聆听,咀嚼着武汉人的那种爽直与狡黠,灵活与油气。
不过,中文系的课程对我终究是无聊的。中文系的世界,是逃开现实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微醺醉意,自成一格。现在来看,这种氛围十分难得,但那时,年轻气盛的我,却难以认可。
与本科时代那种“小孩子一样”的四年不同,研究生毕竟年长了一些,更多开始思考未来。虽然我初高中时代,语文科目都是我的强项,但我从没想过研究生毕业,要去当语文老师。那时对社会情势也糊里糊涂,以为在武汉进个高中,都要博士学位。我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如何,如果真是这样,这应该算得上“人才浪费”吧。
人是个会呼吸的生物,有如树木那样,每天呼吸氧气,吐出情绪。一旦情绪沉淀过重,就会抑郁自我。我是个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人,但内心,却随着周一到周日的递进,翻江倒海。
好在华中科大是个梧桐森林,生长了五六十年的梧桐树,将整个校园覆盖得像座会呼吸得巨大生物体。到了夏天,武汉定是每天38度39度的燥热,但唯独校园里,看不见毒辣的太阳,唯有树木的荫蔽与芬芳。
我骑着自行车,从校园东头骑到西头,朋友来了,便带去爬校园的后山-可以望见武汉东湖的喻家山。东头的食堂吃厌了,边骑着自行车到西头百景园吃最爱的肉包,或者蒜苗炒肉。偶尔去华中科大那时还残留着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水泥凳下的杂草长得如膝盖深,也不怕蚊子,赵薇与本木雅弘在《夜上海》里奇遇,他们带着没有去过上海的我,想象夜的上海。另一次,看范冰冰与任贤齐主演的《合约情人》,一阵狂风挂过,白色的幕布被吹翻了一角,回过神来的电影画面竟也乱了阵脚,时而倒立,时而侧翻。我抱着膝盖而坐,仔细在这样的时光中,咀嚼着时光本身。
时光在梧桐树下流淌。过了春夏,树叶发黄,校园变成金黄色的森林。在一个深秋的晚上,树叶随着猛烈的北风潇潇落下,声音簌簌,那时,我才突然想起一个叫“梧桐雨”的餐厅的名字真义。第二天,风停了,树木光了枝头,只留片片残夜,冬日的暖阳温暖校园。春节之后,研究生一年级已近末期。
我已经忘了学校是如何传达有机会去泰国“任教”的消息的。华中科大中文系历年有去派志愿者到泰国初高中担任汉语老师的惯例。我们宿舍四人,包括我在内的两位报了名。第三位室友后支教美国,徒留第四位室友为了爱情,留守祖国。
虽然那时已进入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气氛在国内渐浓发酵。而我已经近25岁,但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生活几乎都在被围墙包围的校园里,去的最远的地方,只是从武昌跨过长江,去到江对岸的江汉路步行街而已。从长江南边的武昌光谷,到长江北边的汉口江汉路步行街,相当于从北京东五环定福庄的传媒学院到西北的清华大学,从上海南部的长宁区,到北部的宝山。现在想起来,自己那时的生活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偶有外出外游,对我来说,也只是蜻蜓点水,不知道世界真正面目。
我报名参加了去泰国的选考。一路忐忑,终于获得了去泰国的机会,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因为武汉尚且不熟,何况走出国门看世界。
去泰国前的几个周末,学校安排上任者传授经验,兼及教授泰语。
上任者娓娓道来泰国的一切。“那个冬阴功汤酸酸辣辣,特别好喝。”“因为泰国的房子都是木头的,没有窗户,晚上如果开窗睡,会有巨大的壁虎爬进房间。”“我夏天最大的乐事,就是买一瓶冰啤酒,在家里独酌。”“我不太喜欢曼谷。和国内城市不一样,因为泰国是资本主义国家,土地私有,拆迁不易。所以曼谷的马路都是弯弯曲曲的,找不到北。”“还有哦,泰国的女生特别喜欢白,上课没事就化妆。”
对于25岁这个年龄来说,我想我拥有的最大权利,就是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无尽的幻想,新的世界将在眼前徐徐展开,这种悸动的心情,人一辈子估计只有20年龄段这个时刻。
伴随着讶异,惊叹,憧憬,我们在沉醉地听完这些故事后,总是更加起劲地学习那些古怪的泰语,用更大的声音去练习那些古怪的发音。
回到寝室,在我那白茫茫一片的世界想象中,我继续把泰国人想象成“混杂了世界各国人种”的奇特模样,停不下来。为了弄清楚事实,我搜索并观看了当时火热的《暹罗之恋》,当我第一次听到泰语,以及电影结束后的泰国文字时,我简直惊讶得快掉下了下巴。我一直在确认“这个世界上,有这样说话和这样写字的人吗?”
在找不到未来人生方向的这个节点时分,上帝给了我第一个出国的机会。苦涩的中文系,竟也带给我有如甘露一般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