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青色四方的软轿缓缓从远处驶来,普通的篷布普通的车辙车辕,一匹动作缓慢略带迟滞毛色暗沉的马,驾车之人褐衣粗布面孔憨实,怎么看怎么普通。
到得城门口,驾车人收缰勒马,手拿画像的士卒上前一喝:“车内何人?”那人忙下车迎上去行礼,“见过将军,小人等乃是来凌州做生意的。”一脸胆怯、唯唯诺诺的样子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不过那一声“将军”却让他很是受用,那士卒眼中充满鄙得夷看着驾车人,又道:“近日有贼人意图不轨,城门戒严,你等可有通关凭证?”
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驾车人忙从衣袖里拿出一本手掌大黑底红边黄字的牒书恭敬地递上,那士卒看到表面的“奉关”二字,正欲去掀开马车帘子查看,手中牒书突然被人抽走,一看是自家长官,便恭顺站在一旁等候。
那身形高大一脸严肃的人翻开看了看,眼神在左上角一个沙子般大小的墨点上一紧,合上牒书,他挥手道:“官凭属实,放行。”驾车人忙上前接过牒书,谢过那将军便驾车进城了。
先前的那士卒一看想要说什么,那将军横眼一扫,他瞬间闭口不言了,看着悠悠消失在街市上的马车,他不禁纳闷,虽说官凭为证,但是上峰吩咐过,凡是从外面进城的一律严查,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放水呢。
且说长空在马车内也若有所思,就凭这凌王专属地域也想进就进,澹台呈遇真不愧做了这么多年太子屹立不倒。
凌州远离京城,又有安淮水线庇护,漕运发达,在华桑也是还算繁华的大城。齐云驾着马车在城内绕来绕去,小半个时辰才停下。
长空听着外面一片嘈杂,还夹杂着一些女子妩媚勾人的声音,不禁皱眉,几人易容乔装过,外人是断断看不出来的,虽说大隐隐于市,但青楼妓馆鱼龙混杂,谁晓得会遇到什么麻烦。
澹台呈遇却没犹豫,利落的下车,长空只好跟着,抬头看去,“牵缘坊”几个字映入眼帘,凌州城里最大的青楼。紧接着,一阵刺鼻的香味扑面而来,“哟,几位爷快里边儿请,”然后长空手臂被一具带有浓重脂粉气息的身体缠上了,低头一看,只看见一团紫红以及一张烈焰红唇,长空很不客气的打了几个喷嚏,并顺手挣脱了那团脂粉。
本以为澹台呈遇也和自己一样被纠缠,没想到他已绕开门口殷勤的姑娘们走进牵缘坊了,看着那抹颀长优雅的背影,长空暗暗翻了个白眼,哪有这么逛青楼的,捏着嘴上的黑髯,长空微笑着走进人生中第一家青楼。
寸步不离的齐云此时却没有跟上来,长空和澹台呈遇径直上了楼上尽头的一个雅间,一扇窗把整个牵缘坊一览无余,真真是好设计,好视野。
“红粉脂堆,佳人相伴,笙歌绕耳,大哥也不能免俗吗?”倾身软在靠墙的矮榻上,长空笑着调侃,这些日子赶路,都没有睡过这么舒适的地方了。那日被墨煞打断,长空便提议两人扮作兄弟,澹台呈遇为长,是以两人以大哥小弟相称。
轻呷了一口茶,坐在软椅上的澹台呈遇没有回答她的话,放下杯盏,他做一个理袖摆的姿势,微微偏头看向窝在榻上假寐的人,虽做男装打扮,那纤腰软骨玲珑有致却无法遮掩,眼底墨色深深,似笑非笑道:“纵使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何况身在凡尘的你我。不过,红粉胭脂尤远,终究比不过身畔之人,你说是吗?”
虽未睁眼,长空依然能感受那道带有深意的目光,似乎困意袭来,她靠了靠头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摆摆手,随即不动了。
不意长空竟就这么睡着了,平日里嘴里不饶人的她竟也有避而不谈的时候,澹台呈遇就这么坐了许久,眸光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一阵清风从窗外吹来,澹台呈遇上前将榻上的薄毯轻轻拉在长空身上,然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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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街灯通明,牵缘坊内更甚,满堂华彩透亮,丝竹声声入耳,伴着那些不知源头的娇笑嬉闹,昭示着凌州最繁华奢靡的所在。
较之外间的热闹纷沸,二楼回廊尽头的雅间内却一室昏暗安静,隐有微光透入,丝丝咋声入耳,东面靠墙处突然两道金光一闪而过,又一闪,像远处夜空中璀璨的星宿,亮了一室暗凉,亮了西面软塌上那抹颀长贵雅的身姿,也亮了门边横廊上的那条黑影。
想到今晚还有事可做,澹台呈遇也径自休息了下,这间房设计巧妙,比其他普通雅间宽大,东西两侧各有千秋,他与长空正好相对。
墨煞早在进入凌州城之前就被长空叫去打探情况,下午回来长空已经睡着了,索性就等她醒来。
长空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眨眨眼才意识到这是牵缘坊,做的正是夜晚生意。撑手坐起,才发现身上盖着东西,不觉一笑,他倒是细心。起身掌灯,视野登时明朗,抬眼便看到对面榻上靠着的澹台呈遇,还未说话,一道凉风拂面,青铜兽面已至眼前。
转身坐到窗边,示意墨煞也坐,“什么时候到的?休息过了吗?”墨煞坐下,有一瞬间的怔愣,不是应该问安淮总督府邸的情况吗?
“怎么不说话,不会是累了吧?”长空见墨煞坐那不吭声,也看不见表情,遂调侃道。
“没事,章素卿和其他随行官员确实是被软禁了,就在总督府的后院,看守森严,但是我翻遍了总督府乃至整个凌州城,都没有发现澹台奉戟的踪迹。”从未有过被关心的感受,墨煞不在乎的搁置一旁,直奔正题。从做了长空的贴身保镖,墨煞便掌握了此次事件的整个人物线索,当然也知道章素卿和澹台奉戟甚至其他监察官员。
“不见了,他不是也被分开软禁了吗?”看来事情更为复杂了。
“安淮水线得利,本就有他一份,又怎么会自掘坟墓呢?绕那么大一个弯子,不过是想让我跟你回不去而已。”珠帘一响,澹台呈遇从西边厢走了出来。
长空轻笑一下,“这倒是不容易了。”
“这是总督府的地图。”墨煞递给长空一方叠好的素色帕子道。
长空展开一看,线条清晰,标注详细明朗,竟连哪里有几株树都清清楚楚,第一杀手的名头绝非浪得虚名,长空满意的收好,又问了些其他事。
几人正说着,门突然被扣响,不等回答,嘎吱一声从外推开,一火红身影莲步轻移而入,又一声响门合上,那红影步步生香的走来,及至几人身前,叠手于腰屈膝行礼,“牵红拜见主子。”
斯人步履优雅,身姿纤细体态婀娜,本是艳俗的大红穿在身上竟别有一种妩媚妖娆,即使未见五官也料得是位绝色佳人,但是长空目光却停留在那抹艳红上一段墨黑锦缎上,光泽柔润如夜色一般幽沉,自头顶一路葳蕤而下直垂到脚踝,目光一闪,长空这才发现佳人未穿鞋,一双小巧的白玉足在红黑之间若隐若现,三千青丝如瀑曳身而下,长空心中只一句话:好美的头发,好美的身姿。哦,还有,声音也撩人动听啊。
这边长空沉醉在美人的身姿中,另外两个人却没有多余惊艳,澹台呈遇轻轻抬手,道:“要开始了吗?”他没有怪罪牵红的不请自入,却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是,庞敬宇已经到了。”牵红抬头,恭敬回答,眼里放佛只有澹台呈遇。
长空这次眼珠子都要掉了,这落差真是有点大,她的身段韵致与样貌实在不相符合。倒不是说牵红长得不美,只是配上她那扶风浸柳雅然撩人的风姿,这姿容就有些平淡了。
看长空一眼,澹台呈遇已经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只淡淡吩咐牵红,“那你去准备吧。”
一路目送牵红出去,长空还在感叹美人风姿,看着那一头如黑色锦缎的发,神色向往。
不多时,外面的各种声音戛然而止,有人说了几句话,一片欢腾之后又归于平静。今夜牵缘坊花魁登台,谁价高牵红姑娘的初夜就献给谁。牵红的吸引力当然不必说,牵缘坊大堂中央搭了一座台子,被围的水泄不通,甚至有些外乡人为了一睹牵红风姿慕名而来,二楼回廊处也挤满了人,所有的雅间都被提前预定,在众人的一掷千金下,今夜牵缘坊无疑会赚的盆满钵满,可想而知澹台呈遇原来是个实实在在的有钱人,长空暗暗羡慕,准备找个机会自己也赚赚钱。
这时,外围的烛火都已熄灭,只有台上灯明袖彩。一阵袅袅的筝声从中四散开来,满堂鸦雀无声中像空山中飘过的新雨,无来由凉入肺腑,众人还来不及感叹筝法之妙,又一阵萧声传出,忽高忽低,和着筝的清悠却是另一种畅怀,让人不禁想到奔腾的浪涛而又无惊涛拍岸的激切,依旧舒缓悠然。
不觉的,有人忘了此处乃是烟花之地,有人忘了身处醉生梦死的销金窟,甚至有人忘了来此的目的,他们沉浸在缥缈悠远的筝萧之中,仿佛忘却凡尘俗世,笑看苍穹。
无数人想不到本该声色齐聚喧嚷热闹的曲调,竟是这般高华卓著,全不似风尘艳曲,就连长空也暗自惊叹,真可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不过,更亮煞众人眼光的还在后面,飘缓如涓涓细流的乐声忽的变调,萧声激荡澎湃,似大浪击岩,筝音如疾风扫过劲草,辗转不休,立即从落雨的空山跃进风浪的海洋。
然后,烛火明灭飘忽,一片飘动的阴影罩下,舞台一暗一亮间,身着大红纱裙的牵红落在众人眼前,纤腰玉足,轻罗软带,墨发四扬,妩媚动人,幽香四溢,艳煞了在场众人,更艳煞了二楼南面雅间一室流光,有人眼睛都绿了,好像饥饿了许久的狼突然看见小羊的喜悦与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