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仲文继续侃侃而谈:“好多同志都知道,我是彭浩同志介绍过来一起走到新锦屏的。按理说我最应该避嫌,最不应该参与到这件事里来。可我看到组织上这样对待一个忠心耿耿为党工作、为保卫建设新锦屏恨不得把命都搭上的人,我心里难受!彭浩同志跟大家一道吃苦受累、冒着生命危险才终于来到新锦屏。现在如果谁说他是内鬼,我第一个不答应!我以我二十多年的党龄作担保,彭浩同志绝不是内鬼!如果组织上认为我的说法有问题,我的革命警惕性有问题,我侯仲文有问题,可以停止我的工作!”
高参谋坐立不安,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你的意见说完了吧?我是不是可以说话了?”
侯仲文愤然坐下。
关晓渝敬佩地看着侯仲文,泪光在眼睛里闪动。
高参谋扫视着会场上的每一个人:“过去我一直觉得,新锦屏的领导班子思想觉悟高,政策水平高,贯彻上级指示坚定。可是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了你们领导班子存在的严重问题!有些人居功自傲、自以为是、盲目乐观!你们先遣队里有潜伏的内鬼,这在队伍从江滨出发的时候军分区领导就告诉了你们。这一路上,正是因为内鬼没有挖出来,才让敌人的阴谋一次次得逞,才给我们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你们这个领导班子工作不得力,给了内鬼很多的可乘之机!才让他们活动得如此猖獗!彭浩的疑点,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卧云寺、老龙口、岭东寨,以及唐静茵、宁嘉禾的逃跑,还有小李送信被杀,后来两名战士被杀,加上刚刚发生的军需物资被劫……这些都有重大嫌疑!”
甄世成和王友明窃窃私语。
“为什么这么多的疑点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这是偶然吗?这是哪一个人拍拍胸脯就能担保得了的吗?”高参谋的目光围着会议桌转了一圈,唯独不看刘前进。
刘前进面无表情,是一副读不懂、看不清的没心没肺的样子。
高参谋盯着侯仲文,侯仲文别过脸去。
高参谋看着文捷和严爱华:“文捷同志,你是新锦屏医院的院长,是医生;还有严爱华同志,你是医院的主管副院长,你们俩说说看,彭浩的病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可以隔离审查?”
众人看着文捷和严爱华。
文捷淡然地说:“彭书记现在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他的腹腔在来新锦屏的路上做过手术,当时手术的条件有限,到现在后遗症还很严重。这次是急性发作,病情很不好。我认为……不适宜隔离审查!”
众人议论纷纷,点头称是。
严爱华举手:“我同意文捷同志的意见。”
高参谋无奈地说:“那先让他治病吧!共产党人不是冷血动物,更不是法西斯!不过,他在住院期间的一切行动,都要密切注意,不能随便走动。”
文捷还要说什么,被刘前进拉住。
这个会议,一直开到下半夜。刘前进回到宿舍躺下,怎么也睡不着。
“刘场长,你睡了吗?”外面有人轻轻敲门,“我是老侯啊。”
“噢,等会儿啊老侯。”刘前进下地,开了门,让侯仲文进来。
“我不进去了,”侯仲文站在门口,“刘场长,我琢磨再三,咱们俩应该找高参谋谈一谈!”
刘前进挠着头,想了想说:“回去吧,老侯。我累了。”
刘前进要关门,侯仲文推着门:“刘场长,高参谋这么对待彭书记是不对的!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哪!”
刘前进讨饶似的:“行了老侯,你让我消停消停好不好?我这脑子真乱了,一团糨子。明天再说吧,好不好?”
侯仲文还想再说什么,忍住了。
刘前进关上门。
被挡在门外的侯仲文很是失望,走出两步,他回身朝屋里喊:“刘场长,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乱,可不管怎么乱,咱们也不能看着有人把彭书记往火坑里推啊!”
屋子里,刘前进靠在门上,眼神空洞。
侯仲文回到监区,见王友明带着战士在巡夜。
王友明过来:“监区长,你回去休息吧,不能这么熬呀,受不了。”
侯仲文叹了口气:“睡不着啊。最近咱们监区出的这几件事影响很坏,性质恶劣。高参谋肯定要深究下去。最近一段时间,监区的戒备要升级,晚上巡查的次数再增加两次,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事。”
“监区长,你说高参谋对待彭书记的态度是不是有问题啊?”
侯仲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有些事,高参谋分析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坚信彭书记不会是内鬼。我要给军分区首长写一份情况汇报,不能由着高参谋这样胡来。”
“监区长,你还是少顶撞点高参谋吧。这样对你太不好了。”
侯仲文点头:“这个我也知道,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看到不对的事,非得说出来,不会曲里拐弯绕圈子。这样很得罪人。不过,我们既然信仰的都是共产主义,大目标一致,我想高参谋也不会计较的。他要连这点水平和修养都没有,还当什么军分区参谋。”
“但愿吧。只是,你也得学会保护自己呀!”王友明语重心长地说。
高参谋的精力真是旺盛,第二天上午,他就叫上刘前进和文捷来到农场医院。
彭浩还是昏迷不醒。
高参谋看完病历还给凌若冰:“治疗情况要随时向我汇报,程部长对他的病情也很关心。另外,他治病期间,不准跟任何人见面。”
文捷说:“高参谋,这样做—”
“听高参谋的。”刘前进打断文捷的话。
文捷欲言又止。
三个人离开病房没有多久,彭浩居然醒了。
病房里,冯小麦和柳春燕在床头理着草药。彭浩慢慢睁开眼睛,环视着四周:“小麦……”
冯小麦一愣神,兴奋地扑到病床前:“彭书记,你醒了?”
“我的老天爷,你可醒了,你把我们都吓死了!”柳春燕兴奋地跑出去。
“我是不会死的。”彭浩苦笑了一下,“小麦,我睡了多长时间?”
“整整一宿,还加个半天。”
“真没想到,这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
柳春燕拉着凌若冰进来。凌若冰向彭浩笑了笑:“醒了?感觉怎么样?”
“挺好。”彭浩很平静。
凌若冰用手摸了摸彭浩的额头,又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然后戴上听诊器,在他的肚腹上听着。
柳春燕说:“彭书记,你睡了一宿,凌医生连眼都没合一下,可把她累坏了。”
“燕子!”凌若冰摘下听诊器。
“我不说,领导怎么知道你的辛苦啊!”柳春燕努着嘴。
彭浩注视凌若冰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
凌若冰说:“你已经没事了,就是肚子咕咕叫,吃点东西就好了。”
彭浩笑笑:“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
凌若冰说:“小麦,你去让食堂做碗面条吧。”
“好的。”冯小麦应着,转身要走,被彭浩叫住:“等一等,冯小麦,你先去把刘场长找来,说我要见他。”
冯小麦跑去,柳春燕意识到什么,也匆匆跑去。
彭浩看着凌若冰:“凌医生,谢谢你。”
凌若冰说:“我不想听你叫我凌医生!”
“……若冰……”彭浩有点不自然。
凌若冰笑了,她拢了拢头发:“你一直睡着,我倒觉得你病了挺好,总算有时间好好歇歇了。”
彭浩缓过神来:“是啊,睡得死心塌地,就不用去想那些烦心事了。”
凌若冰笑笑。
“裘双喜醒没醒?”
“刚才还说不用想别的事了……”
“不想不行啊,他醒不过来,我醒着有什么用。”
“裘双喜动的是大手术,一直昏睡不醒。估计还要过一两天才能醒过来吧。”
“那我就再煎熬两天吧。”
“你才煎熬两天,刘场长可比你煎熬的时间长多了。他一来就问裘双喜醒没醒,就等着问他的口供。看那架势,都要把哑巴逼着张嘴说话了。”
彭浩笑笑:“过去我可没发现你说话还挺有意思。”
凌若冰也笑了:“那是因为你没跟我说过几次话。”
“这回好了,住在医院里,随时都能说话了。”
“你还是少说点吧。为了能让你在这儿安心休息,刘场长和文大姐对外面可把你的病说得挺悬乎。”
“这两天,都谁来过了?”
“来的人多了,刘场长、文大姐、侯监区长、王队长、甄科长、严副院长……还有高参谋……”
彭浩一惊:“高参谋还没走?”
“我听刘场长和文大姐的意思,他可能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彭浩琢磨着。
凌若冰想起什么:“对了,早晨还有一个人来看过你。”
“谁?”
“周圆。她还带了不少书过来,说给你解闷。”
彭浩苦涩地一笑:“她带什么书了?”
“有《家》《春》《秋》《阿Q正传》《西游记》,还有一本《乱世佳人》,她呀,真是浪漫得可以。”凌若冰很有意味地摇了摇头。
“我倒是真想有时间看看书,放松放松呀……”
“我帮你选了一本。”凌若冰从桌上拿过一本书,是《西游记》。
彭浩笑笑:“你也够不可思议的了,怎么选了本这个?搞不明白。”
“这本书,我认为现在最适合你看的。”凌若冰平静地说。彭浩有点莫名其妙。
刘前进终究没逃过程部长的一通臭骂。
“刘前进,你真是好样的!捅了这么大的窟窿你也不及时汇报!要不是高参谋去了,你是不是还想对我隐瞒下去?事情没查清,你给我接着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在电话里,程部长的责骂依然很有穿透力,让电话这边的刘前进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彭浩不是病了吗?就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医院里……我还得在军区待两天,有什么事,你跟高参谋多商量、多讨论,不要把关系弄得太僵,明白吗?你个臭小子!”
“行吧,我按你说的做。”刘前进沮丧地放下话筒,“高参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这个爷呀!
文捷说:“程部长火气不小呀。”
“出这么大的事,能不生气吗?他生气,冲我发火!咳,这个老彭,害得大家伙跟着吃挂累!”
“这么说,高参谋还要接着调查?”
“他简直是活祖宗!”
“彭浩怎么办?”
“程部长指示,让他先待在医院里养病。”
“这不是变相软禁吗?”
“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保护。”
“这样保护,恐怕他理解不了。”
“我看,你也理解不了。”
“你能理解?”
刘前进看着文捷,半天才点了下头:“能。”
文捷笑笑:“从高参谋来了以后,大家都人心惶惶的。我觉着,还是应该跟他好好谈谈。既然他调查了侯仲文、王友明,也提审了郑运斤、苟敬堂、小痦子几个人,都不能证明彭书记跟郑运斤、裘双喜的逃狱有关,就不应该停止彭书记的工作。”
“可这些情况也不能证明彭浩和犯人的逃跑无关。所以,裘双喜的口供对彭浩还是至关重要的。”
“要是万一裘双喜拒不交代呢?”
“这个……”刘前进踱着步,“我也想过……确实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如果彭浩不是内鬼,那只有挖出这个内鬼,才能把他洗干净。”
“那……你觉得彭浩到底是不是?”
刘前进站下,看着文捷:“高参谋的那些推断,确实都是我们能看到的实情,你能肯定地说彭浩不是吗?”
“其实,高参谋的那些推断,我也想过。你也不可能没那么想过,我们只是……都不愿面对,不敢面对……就像我们的家里人,他出了什么事,自己打呀骂呀恨呀怎么着都行,可别人一打一骂一恨,就受不了。”
刘前进点头:“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不过,我不愿相信彭浩是内鬼的最大理由,还是一种直觉……是一种说不清的原因。总之,我就觉得他不是。现在的情况,事实上也就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就因为查无实据,才叫他先在医院养着,这也正是程部长的意见吧?”
刘前进没有回答。文捷明白了:这是一种默认。
马大虎敲敲门进来,给刘前进和文捷的水杯续水:“场长,刚才甄科长派人来,说给高参谋的晚饭炖了只鸡,你看行不行?”
“行,这几天好吃好喝侍候着他,让他少找点碴儿,比什么都强。”
文捷笑了:“你把高参谋当什么了,好吃好喝就不找事了?他可是觉着自己在拨乱反正哪。”
刘前进无奈地说:“这不就是想换个顺心嘛。咱这也没什么菜,一天到晚吃辣椒,听说他受不了那个辣……”
马大虎出去。
文捷说:“我就不明白了,既然程部长都是这个态度了,那为什么高参谋还不依不饶的。程部长把这层意思直接跟高参谋挑明不就得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彭浩是不是内鬼,程部长比咱们俩还更想知道。”
“你是说……因为彭浩是程部长派来的?”
“这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在对待彭浩的问题上,程部长和咱们的矛盾心情是一样的。在情感上,他接受不了,可现实的情况,又让他不得不信。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他也只能先采取缓兵之计……”
文捷点头:“那这样的话,我们就应该一边等着裘双喜醒过来,一边抓紧时间挖内鬼。”
“是啊,可这个内鬼的障眼法把我们都搞糊涂了。这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是天师钟馗就好了,擒魔捉鬼,易如反掌,就不用听高参谋的高谈阔论了。”
“高参谋的那通推论,谁听了都会认定彭浩是内鬼的。怪不得侯监区长坐不住了。他慷慨陈词那一通话,听得我也跟着热血沸腾。可是,侯监区长那些话解气是解气,可毕竟解决不了问题呀……”
刘前进看着文捷:“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侯监区长发这么大火,他那一通话,听着真是过瘾。你知道吗?刚听完的时候,我都想站起来给他鼓掌。可过后……”
“过后怎么了?他不是把咱们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吗?”
刘前进摇摇头:“他说得太多了……有点不像他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冯小麦跑进来:“刘场长,文大队长,彭书记醒了!”
文捷高兴地站起来:“是吗?刚醒的?”
“是,彭书记让我来找刘场长。”
文捷看着刘前进:“快去吧。”
刘前进不动。
“想什么呢?快去吧你。”文捷催促。
刘前进对冯小麦说:“别告诉别人彭书记醒了。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安心养着,我有空就过去看他。”
文捷说:“那我去看看。”
刘前进琢磨了一下:“你去别跟他说别的。”
文捷说:“我知道。”
文捷和冯小麦刚从刘前进的办公室出来,迎面碰上高参谋。
“文捷,你去哪儿啊?”
“我……”文捷支吾着,“有个病号,我得赶紧去看看。”
高参谋看着冯小麦:“彭浩怎么样了?醒没醒?”
冯小麦摇头:“没有。”
“高参谋,我们去了,病人等着呢。”文捷拉着冯小麦跑去。
文捷来到病房,彭浩刚吃下一碗面条,他的精神好了很多。文捷笑道:“你是要把昨天没吃的饭补回来呀。”
彭浩抹了一把嘴:“刘前进不来看我,是怕高参谋说三道四吧?”
“这个他倒不怕,他是怕跟高参谋费口舌。想等裘双喜醒了,拿到他的口供给高参谋,就能证明他们逃跑的事跟你无关了。”
“裘双喜一天不醒,我就在这里死等一天?他要是一辈子醒不过来,我还不用出去了?”
“老彭,你还是先住在这儿吧。再说,你的病确实没好利落。来,我再给你看看。”文捷从衣袋里掏出听诊器。彭浩只好躺在病床上,撩起上衣。
文捷仔细地听着,听诊器在彭浩的身上移动。
凌若冰进来:“怎么样?文大姐。”
文捷收起听诊器,看彭浩急着起来,说:“问题还是不少,有症状……你别急着出去了。”
“外面的事那么多,我怎么躺得住!我觉得,有些话还是我跟高参谋说说比较好。”
“你什么也不用说,过两天什么都真相大白了,你再出院。这事听我的。若冰,你给我看着他!哪儿也不准他去!”
“行!”凌若冰看着彭浩。
彭浩无奈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