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知故乡事。”鲁震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盯着小痦子,“应该是有人让你来的吧?”
小痦子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手里的东西……”
鲁震山刚要说什么,窗外突然响起刺耳的刹车声。
一辆吉普车停下,冯小麦和一个战士持枪跳下车。
紧接着,另一辆卡车停下,跳下全副武装的战士……
鲁震山看看窗外站起来:“不好,快跟我走!”
鲁震山正要转身,一副手铐“咔”的一声铐在他的手腕上,“参谋次长大人,你走不了了……”小痦子说着,把另一只手铐扣在自己手上。
新锦屏农场办公室里,这一刻,静穆得分外紧张。
刘前进和鲁震山都盯着小痦子手上的刀鞘。他用匕首把刀柄上镶嵌着的玉石小心地撬了几下,玉石掉下来,里面的凹陷处光滑圆润。
冯小麦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傅明德”的档案。刘前进接过档案,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那个精制的桃木挂件滚落在桌上。小痦子拿过挂件看了看,一下便按进了刀柄的凹陷里,随着“吧嗒”一声脆响,刀鞘对开成了两半,小痦子将刀鞘里层的衬布撕开,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小羊皮纸,递给刘前进。
刘前进盯住鲁震山问:“这就是那张潜伏在川、滇、黔、桂的特务名单和联络图吧?”
鲁震山一头雾水,指着小痦子:“他—他到底是谁?”
小痦子冲着刘前进敬礼:“报告刘场长,侦察员涂田已完成你交办的特殊使命,前来报到,请求归队!”
鲁震山惊诧地:“小痦子……你……你可真行啊!”
小痦子看着鲁震山:“你的手段也不差呀。”
刘前进拿过刀鞘翻看着:“这东西成天挂在我腰上……真没想到,里面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他摸着镶嵌在刀柄里的桃木挂件,“这玩意儿真是神奇,怪不得有人一直惦记。”
小痦子说:“没有这个挂件,强行砸开刀柄,里面的东西就会自燃。”
鲁震山看着小痦子:“能告诉我,是谁让你去接头地点的吗?”
小痦子看着刘前进,刘前进点点头。
小痦子说:“是郑运斤,就是你揭发出来的那位上校督战官。”
鲁震山惊愣地张了张嘴。
刘前进说:“你减刑心切,为的是能早日出去与你们川、滇、黔、桂的特务联络站站长接头,把这份名单交给他。可是你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其实一直就在你身边,而他千方百计想逃出去,为的也是能见到你。你们俩各怀鬼胎,都不知道对方的心思,你说这事窝不窝囊?”
“唉!”鲁震山懊丧地发出一声长叹,“老天灭我呀!”
刘前进说:“你这话算说对了!你们干的事失道寡助,老天爷都看不过眼去!”
鲁震山说:“刘场长,小痦子既然是你的人,怎么在小镇临河大院还—”
刘前进放声大笑:“我说鲁震山,你也是老行伍了,你不记得兵书上那个著名的‘苦肉计’了?我挨他那一闷棍,还有外面那个战士挨他一块大石头的狠砸,全都是‘黄盖打周瑜’—错了,错了,是周瑜打黄盖啊!是演给你们看的一出戏。这,你到现在该明白了吧?”刘前进看看表,“这样好不好,你先把你的故事给我们摆摆。现在还来得及听你摆,等忙完眼下的事,我叫涂……不,还是叫‘小痦子’吧,我叫他给你也摆摆他是怎么打的我和那个战士。这个交易不算不公平吧?”
鲁震山长叹一口气:“既然彻底输了,我也没什么可保留的了……”
鲁震山的故事,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复杂。他说,特务在每个重要城镇的约定见面时间都不一样,如果在第一个约定的城市或重镇没有接上头,就要顺延到其他地方,依次类推。他到江滨最大的茶馆接头时,也坐的是靠窗的茶桌,伙计往桌上摆的也是一壶茶、一盘瓜子、一枝梅花。
青衣青褂的鲁震山撩开衣襟掏钱时,伙计看到了他别在腰间的手枪。
没想到,还没喝上一杯茶的工夫,伙计领着巡逻的战士冲进茶馆,鲁震山翻身跃出窗户,跑进了一条巷道。拐过一个弯,跑到“青凤楼”前,他看见柳春燕正被一个瘸子和两个打手往“青凤楼”里拉。
鲁震山本来没有闲心去管这件事,可柳春燕扑到他脚前死死抱着他的腿让他拔不动步,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哥,救救我呀”,更是叫他不得不伸手相救:“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还要不要脸了?”
瘸子打量着鲁震山:“你他妈算哪个庙里的小鬼?她欠你大爷我的高利贷……”
柳春燕喊着:“只要别把我送进窑子,我还!我一定还!”
“你还得起吗?”瘸子大骂,“给我打!”
一个打手向柳春燕扑来,刚一抬拳,被鲁震山一把握住胳膊,就势一扭,打手号叫着,另一个打手冲上来,鲁震山一脚将其踹倒。瘸子从后腰掏出匕首刺过来,把鲁震山的胳膊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被惹恼了的鲁震山空手夺刃,回手将匕首刺向瘸子的胸膛。
瘸子手捂胸前的血刃,倒地死去。两个打手吓得仓皇逃走。
围观群众惊呼:“哎呀!不得了啦!出人命啦!”
巡逻的解放军战士跑来,柳春燕拉起鲁震山就跑。
……
鲁震山又是一声长叹,说道:“我无路可逃,就用柳春燕来隐藏身份……这恐怕也是天意,是命。后来我在镇上杀人的事还是犯了,被抓进了监狱。柳春燕跟着也主动投了案,说她是‘协同’我犯了杀人罪……其实,她是为了报恩……可惜了个傻丫头……再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在农场被减刑释放后之所以又留下,就是为找回这把腰刀。”
刘前进拍了把鲁震山:“你埋伏得这么久、这么深,我打心眼里佩服你呀……”
鲁震山苦笑了下,看了一眼小痦子:“我栽在你们手上,输了我也服气!”
刘前进说:“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只要有本事,我就敬佩!只是你运气不好,选错了主子!我们赢了这一步,也是大势所趋!人,就是再有本事,他也拗不过大势吧?”刘前进回头:“小麦,带—不,请鲁先生去休息吧!”
鲁震山看了看刘前进、小痦子,起身随冯小麦下去。
屋里就剩下了刘前进和小痦子,两人对望着,刘前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后脑勺:“说吧,什么时候我也打你一棍子。”
“什么时候都行!”
两人笑了,紧紧拥抱在一起。
一辆军吉普疾驰而来,在众人的目光中,吉普车停在大家身后。
下来的是高参谋。
彭浩迎上前:“高参谋—”
高参谋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拍着彭浩的肩膀:“彭浩同志,让你受委屈了……我今天来,一是欢迎你又回到我们革命队伍里来;二是向你道喜,向同志们道喜啊……”
彭浩说:“高参谋,我可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革命队伍啊!”
高参谋尴尬地:“是,是……彭浩,你的新娘子是谁啊?”
彭浩拉过凌若冰,凌若冰淡然地朝高参谋点点头:“高参谋。”
高参谋打量着凌若冰:“哟,你脱了那身白大褂,我还真差点没认出来。”
凌若冰笑笑:“我能到锦屏镇诊所,还多亏了高参谋。”
高参谋有些不自在:“哦……在哪里都是为革命工作嘛,一样的,一样的。凌若冰同志,听说诊所里除了你,还有农场监狱的留用人员。你们今后要多学习,千万不能觉得自己出了狱就放松思想上的改造,这思想改造可是个长期而又艰巨的任务啊—”
众人反感地瞅着高参谋。
高参谋看着彭浩:“彭浩同志,你是受了点委屈,难得的是,你身处逆境还是能够正确对待组织的严峻考验!有了这次经历,我相信你今后不管遇到什么艰难困苦,都能够扛过来!”
程部长沉了脸,说:“好了吧高参谋,彭浩能活下来就够不容易的啦!”
高参谋浑然不觉地:“对呀!其实,逆境有时候就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把一个人压垮,也能使一个人变得更加强大。自古以来,英雄都是伴随着苦难成长起来的—”
程部长终于忍不住了:“高参谋,你这种高论还是少说点好!”
现场气氛顿时尴尬至极。高参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刘前进看了看大家:“我说一句啊!在彭浩的问题上,大家对高参谋有些误解。怎么说呢?其实很长时间我也很反感他!”刘前进颇为友善地拍了拍高参谋的肩膀,“但是反过来想一想,当初那些日子发生的一件件怪事,连我都谁也不敢相信了!晚上睡觉都把手枪放在枕头边,吃饭喝水我都在想,会不会内鬼给我放了毒药!大家说,这能怪高参谋吗?只能怪斗争的残酷哇!因为我们是彭浩的战友,所以容易感情用事。我现在想明白了,高参谋是个客观的人,也是最坚持原则的人。我们想过没有?这彭书记万一,我说的是万一啊,万一真是个潜伏极深的内鬼,在最关键的时候他把手枪突然顶到我们的脑门上,或者在我们的水里放了毒下了药被我们喝下了……那时候,我们可真傻了眼哪!那时,革命事业的损失会有多大?大家想一想吧!从这个角度来看,高参谋高度的警惕性有错吗?他的坚持原则有错吗?现在想想,他就是过分了点也应该!咱们的队伍里不能缺少他这样的人呀!所以我说,咱们的高参谋是个正直无私就是有点一根筋—一根筋的好人!”
刘前进说完,看着大家。
这就是刘前进。很多的事,很多的节骨眼儿上,他都不照常规常理出牌。这一把他出的这张牌,无论是对高参谋还是对程部长和彭浩来说,等于是给他们每个人救了急,解了围。谁都不会想到,他刘前进对高参谋,在这种场合里,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高谈阔论的话来。
刘前进讲话时,高参谋的表情从尴尬到古怪分层次复杂地变化着,当刘前进讲到最后,高参谋都被这么个理解自己的人感动了,他含着泪上前紧握住刘前进的手,大幅度地摇动着,把刘前进摇得很是无奈。
程部长和彭浩带头鼓起掌来,众人半天才缓过劲来,也跟着鼓起了掌。
门口,跑来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军官—是“小痦子”。
刘前进一把拉过涂田,推到程部长面前。
程部长紧紧握住涂田的手:“你的事,前进跟我说了。从押解路上到新锦屏监狱反暴狱的胜利,还有潜伏特务名单和联络图的获取,你是我们特殊战线上的英雄啊!”
“谢谢首长!”涂田敬礼。
欢庆的锣鼓敲起来了,北京的客人和嘉宾走上主席台。戴着大红花的新人们也站到了台上。
刘前进示意鼓乐停下,程部长拿起话筒:“今天,在这个叫做新锦屏的山沟沟里,咱们的19对新人,从现在开始将迎来一个崭新的生活。我们要祝福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革命到底!”
爆竹响起来,广场上空腾起一片蓝色的烟霭……
程部长又说:“今天,我们更要祝福伟大的祖国生日快乐!繁荣富强!”
在庄严的《国歌》声中,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程部长的话在新锦屏的上空回荡:“共和国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保卫新中国、捍卫新生活的新锦屏的英雄们!”
周圆离开新锦屏之前做了两件事。她先到农场后山的烈士陵园里,把早晨采撷的一捧鲜花送到老班长的墓碑前,然后去医院向关晓渝告别。
关晓渝的右臂枪伤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但是刘前进和彭浩坚持不准她出院,要她在医院里“再好好养养伤”。关晓渝知道,他们这样做,也是想让自己避开今天的“集体婚礼”。
关晓渝让周圆坐在床边,两个人却一直默默无语。这两个曾经“道不同”的女孩子,在艰苦卓绝的大迁徙路上和后来建设新锦屏农场的许多个不眠之夜里,有过多少回形同“闺密”的倾心交谈啊,可是现在,在这间阳光充足的小病房里,从见面到现在,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在一起坐着,相对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关晓渝伸出左臂抱住周圆,在她耳边小声问:“什么时候再回来,看我……看我们?”
周圆摇摇头,大眼睛里一下涌出泪水。
关晓渝松开她:“你不回来啦?”
周圆摇摇头,胡乱抹了一把脸,哭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从医院出来,周圆就回去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农场了。送她的吉普车还没来,她走到一处高坡上,恋恋不舍地回望着这个让她经历了一段奇特而复杂的人生历程的地方。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有了与以往大不一样的感觉。想着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她身上突然觉得有点冷,心里生出一些淡淡的忧伤,还有期待。
吉普车来了,周圆从山上下来。她拉开车门,刚要上车,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周圆急切地回过身。
是刘前进!
周圆的心头一紧,后退几步看着飞奔而来的刘前进,眼泪“呼”地涌了上来。她明白了,她的冷,她的忧伤,还有期待,都是由这个男人缘起的。
马到人到,刘前进没有下马,他骑马围着周圆转了一圈。
被刘前进转得有些急了的周圆望着马上的刘前进:“你就喜欢这么居高临下地看人吗?”
刘前进翻身下马:“你今天收拾得还算……还算……不难看!”
周圆恼了:“我每天收拾得都不难看!特别是每次去见你的时候!”
刘前进一笑:“是吗?我咋没看出来!”
周圆带着哭声大喊:“那是你有眼无珠!”
刘前进眨着眼,看着周圆。周圆突然气咻咻地拉开车门。
刘前进跟了上来:“回北京看完你父亲,你还回来吗?”
周圆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狠狠地关上车门,朝司机喊了句:“开车!”
车刚开动,刘前进又追了上来:“你要不回来,我就找别的女人结婚!”
周圆眼泪涌了出来。
没有人能想得到,这两个人居然用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告了别。
吉普车渐行渐远,刘前进举枪向天—
“啪!啪!啪!”
清脆的枪声,久久回荡在滇东这个静静的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