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相遇,真是一种因缘!凡在吾人的想象中预料不到而偶然遇到的事,这便叫做“缘”。我真想不到今生会到四川来,想不到在四川富顺地方有以“面厚心黑主义”创教立说的教主,想不到我和这位教主首先通起信来,想不到从不给生人回信的教主竟破例答复了我,想不到我劝他不讲“厚黑”,他越是大讲其“厚黑”而且讥讽我,想不到他拒绝我和他通信,我偏要和他通信而感动了他,最后尤其想不到的是已经多年未出山的教主,居然从自流井冒着大雨到青木关来拜访我,我们一连彻谈几昼夜,终于结为志不同道不合的好友。这一段在抗战流亡时期的因缘大事,是值得大书而特书的。
抗战军兴,我是随着教育部携眷入川的。先住重庆,后住青木关。在二十八九年之间,我连丧三子。当第二次丧子时,心中已悲痛万分,朋友们劝我往北碚温泉一游,借遣愁怀。但是隐痛在抱,纵有佳山水亦无心观赏,终日只是闷坐旅馆中,或者蒙被大睡。睡起无聊,便到书店中去翻看,一眼触到了《厚黑学》的书名。当时心中很觉奇怪:《厚黑学》是讲什么的呢?是不是有关于物理一类的书呢?受了好奇心的促使,拿起打开一看,看了序文目录,又看了几段正文,很像是愤世嫉俗之作。他说往古来今的所谓英雄豪杰,无不是面厚心黑;得其一偏的人,也足以称雄一世;人物的大小,全看他的厚黑程度而定。他先举出三国的英雄为例,他说:
三国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长,全在心肠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心肠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有了这样本事,当然称为一世之雄。
其次要算刘备,他的特长,全在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为耻。而且生平善哭,做《三国演义》的人,更把他写得惟妙惟肖,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对人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功。所以俗语有云:“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也是一个大有本事的英雄,他和曹操可称双绝。当着他们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一个心肠最黑,一个脸皮最厚,一堂晤对,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环顾袁本初诸人,卑卑不足道。所以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此外还有一个孙权,他和刘备同盟,并且是郎舅之亲,忽然袭取荆州,把关羽杀了,心肠之黑,仿佛曹操;无奈黑不到底,跟着向蜀请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操稍逊一点。他与曹操比肩称雄,抗不相下,忽然在曹丕驾下称臣,脸皮之厚,仿佛刘备;无奈厚不到底,跟着与魏绝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刘备稍逊一点。他虽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备,也不能不算是一个英雄。他们三个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出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时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
后来曹操、刘备、孙权相继死了,司马氏父子乘时而起,他算是受了曹刘诸人的熏陶,集厚黑学之大成。他能够欺人寡妇孤儿,心肠之黑,与曹操一样;能够受巾帼之辱,脸皮之厚,还更甚于刘备。我读史见司马懿受辱巾帼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天下归司马氏矣!”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天下就不得不统一。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诸葛武侯,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着司马懿还是没有办法。他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终不能取得中原尺土寸地,竟至呕血而死。可见王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名家的敌手。
我看了这一大段,已觉新颖可喜说得痛快。接着他又追溯上去,更举楚汉的事来证明。大意是说项羽不厚不黑,所以失败;刘邦既厚且黑,故能成功。刘邦的心肠之黑,是与生俱来的,可说是“天纵之圣”;至于脸皮之厚,还加了一点学力。他的业师,就是三杰中的张良;张良的业师,是那位圯上老人。他们的衣钵真传,是彰彰可考的。圯上受书一事,老人的种种作用,无非是教张良的脸皮厚罢了。张良拿来传授刘邦,一指点即明,试问不厚不黑的项羽,哪能是他的敌手呢?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可说是脸皮很厚;无奈他心肠不黑,偏偏系念着刘邦“解衣推食”的恩惠,下不得毒手,后来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三族,这是咎由自取。范增千方百计想教项羽杀死刘邦,可说是心肠很黑;无奈他脸皮不厚,一受离间,便大怒求去,结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项羽的江山一齐送掉,真是活该。
他说,他把这些人的故事,反复研究,就将千古不传的成功秘诀,发现出来。一部二十四史必须持此观点才可读得通,这种学问原则上很简单,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刘邦司马懿得其全,统一天下;曹操刘备得其偏,称孤道寡,割据争雄;韩信、范增也各得其偏,不幸生不逢辰,偏偏与厚黑兼备的刘邦并世而生,以致同归失败。但他们在世的时候,凭着一得之长,博取王侯将相,显赫一时;身死之后,史传中也占得了一席地。后人谈到他们的事迹,大家都津津乐道,可见厚黑学终是不负人的。
当时,我越看越有味,舍不得放手,于是就买了一本,回到旅馆一气读完。这本小册子,包括《厚黑学》、《厚黑经》及《厚黑传习录》三部分。末后还附了《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一篇。《厚黑经》是采用四书文体而作的。例如:
李宗吾曰:“不薄之谓厚,不白之谓黑,厚者天下之厚脸皮,黑者天下之黑心子。此篇乃古人传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世人。其书始言厚黑,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厚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面与心。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天命之谓厚黑,率厚黑之谓道,修厚黑之谓教。厚黑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惧乎其所不黑,莫险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惧焉。”
李宗吾曰:“厚黑之道,本诸身,征诸众人,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李宗吾曰:“天生厚黑于予,世人其如予何?”
李宗吾曰:“刘邦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刘备孙权斯可类。”
李宗吾曰:“如有项羽之才之美,使厚且黑,刘邦不足观也已。”
李宗吾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国;苟不厚黑,箪食豆羹不可得。”
李宗吾曰:“有失败之事于此,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厚;其自反而厚矣,而失败犹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黑;其自反而黑矣,而失败犹是也,君子曰:反对我者,是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用厚黑以杀禽兽,又何难焉?”
不过也有一种变体,就是在经文上下,自加说明的。例如:
宗吾曰:“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后来我改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问我:“世间哪有这种东西?”我说:“手足的趼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尘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面皮很薄,慢慢地磨炼,就渐渐地加厚了;人的心,生来是黑的,遇着讲因果的人,讲理学的人,拿些道德仁义,蒙在上面,才不会黑,假如把它洗去了,黑的本体自然出现。
有一种天资绝高的人,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就实力奉行,秘不告人。又有一种资质鲁钝的人,已经走入这个途径,自己还不知道。故宗吾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厚黑者众也。”
他的《厚黑传习录》又包括三部分:一是求官六字真言,二是做官六字真言,三是办事二妙法。他首先说出“厚黑学”传习发扬的必要,并举出几种有趣的例子,然后假托一位想求官做的人来向他问业,于是他传授了这三套法宝。
所谓“求官六字真言”,是“空”、“贡”、“冲”、“捧”、“恐”、“送”六字。他说明“空”即空闲的意思,分两种:一指事务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一心一意,专门求官;二指时间而言,求官的人,要有耐心,不能着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来,今年不生效,明年又来。“贡”字是借用四川的俗语,其意义等于钻营的“钻”字,他下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无孔也要入。”求官要钻营,有孔者扩而大之;无孔者当取出钻子新开一孔。“冲”即普通所谓“吹牛”,冲的功夫有两种:一是口头上,二是文字上。口头上又分普通场所,及上峰的面前两种,文字上又分报章杂志,及说帖条陈两种。“捧”就是捧场的捧字,戏台上魏公出来,那华歆的举动,是绝好的模范人物。“恐”是恐吓,如把“捧”字做到十二万分,还不生效,这就少了“恐”字的功夫。
凡是当轴诸公,都有软处,只要寻着他的要害,轻轻点他一下,他就会惶然大吓,立即把官儿送来。最要紧的,用“恐”字要有分寸,如用过度了,大人们老羞成怒,作起对来,岂不与求官的宗旨大相违背吗?“送”即是送东西,分大小两种:大送,把银钱钞票一包一包地拿去送;小送,如春茶、火腿,及请吃馆子之类。所送的人分两种:一是操用舍之权的人,一是其人虽未操用舍之权,而能予我以助力者。他说这六字做到了,包管字字发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独居深念,自言自语道:某人想做官,已经说了好多次(这是“空”字的效用);他和我有某种关系(这是“贡”字的效用);其人很有点才具(这是“冲”字的效用);对于我很好(这是“捧”字的效用);但此人有点坏脾气,如不安置,未必不捣乱(这是“恐”字的效用);想到这里,回头看见桌上黑压压的,或者白亮亮的,堆了一大堆(这是“送”字的效用),也就无话可说,挂出牌来,某缺着某人署理。求官到此,可谓功行圆满了。于是走马上任,又要实行做官六字真言。
所谓“做官六字真言”,是“空”、“恭”、“绷”、“凶”、“聋”、“弄”。他说明此“空”字即空洞的意思,一是文字上:凡是批呈词,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奥妙,很难细说,多阅各机关的公事文件,就可恍然大悟;二是办事上,随便办什么事情,都是活摇活动,东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时办得雷厉风行,其实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见势不佳,就从那条路抽身走了,绝不会把自己牵挂住。“恭”就是卑躬折节胁肩谄笑之类,分直接间接两种:直接是指对上司而言,间接是指对上司的亲戚、朋友、丁役及姨太太等而言。“绷”是恭字的反面,普通指对下属及老百姓而言,分两种:一是仪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凛不可犯;二是言谈上,俨然腹有经纶,盘盘大才。实在说来,“恭”字对饭碗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上司;绷字对非饭碗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下属和老百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凶”是凶狠,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人亡身灭家,卖儿贴妇,都不必顾忌;但有一层应当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层道德仁义。“聋”就是耳聋,“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是“聋”字中包含有“瞎”字的意义,文字上的诋骂,也要闭着眼睛不看。“弄”即弄钱之弄,常言道,千里来龙,此处结穴,前面的十一个字,都是为了这个字而设的。“弄”字与求官之“送”字是对照的,有了送,自然就有弄。
所谓“办事二妙法”者,一是“锯箭法”,一是“补锅法”。有人中了箭,请外科医生治疗,医生将箭杆锯下,即索谢礼。问他为什么不把箭头取出呢,
他说:“那是内科的事,你去寻内科好了。”现在各机关的大办事家,多半采用这种法子。例如批呈词:“据呈某某情,实属不合已极,仰候令饬该县长,查明严办。”“不合已极”四字,是锯箭杆;“该县长”是内科;抑或“仰候转呈上峰核办”,那“上峰”又是内科。再如有人求我办一件事情,我说:“这件事情我很赞成,但是,还要同某人商量。”“很赞成”三字,是锯箭杆,“商量”就是内科。这便是所谓办事上的“锯箭法”。有人做饭的锅漏了,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乘主人不见的时候,用铁锤把裂痕敲长了,就说这锅破得太厉害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讨价自然更大。及至把锅补好,主人与锅匠,皆大欢喜而散。郑庄公纵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义,才举兵征讨,就是用的“补锅法”。历史上这类事情是很多的。有人说:“中国变法,有许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坏了来医。”这是变法诸公用的“补锅法”;在前清的宦场中,大概是用“锯箭法”;民国以来,是“锯箭”、“补锅”二者互用。
他把“厚黑学”讲完了,特别告诉读者一个秘诀道:“大凡行使厚黑之时,表面上一定要糊一层道德仁义,不能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凡是我的学生,定要懂得这个法子。假如有人问你:‘认得李宗吾否?’你就放出最庄严的面孔说道:‘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认他不得。’口虽如此说,而心中则恭恭敬敬地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位’。果然这样做,包管你干出许多惊天动地的事业,为举世所钦仰。所以我每听见有人骂我,就非常高兴,说道:吾道大行矣!”
他在末后附录的《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一篇,是他对圣人发生了怀疑,想进而寻出他的破绽来。他以为三代以上有圣人,三代以下无圣人,这是古今最大的怪事。通常所称的圣人,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把他们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圣人尽是开国之君,并且是后世各学派的始祖,这其中的破绽就可寻出来了。于是他便一一加以研究分析,认为其中有很大的黑幕,然后他结论道:
学术上的黑幕,与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样的;圣人与君主,是一胎双生的,处处狼狈相依。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圣人就没得那么尊崇;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君主也没得那么猖獗。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圣人就称起王来了;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君主也称起圣来了。君主钳制人民的行动,圣人钳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从,如果有人违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为法律所不容;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果有人批驳了,就算是非圣无法,为清议所不容。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消沉。因为学说有差误,政治才会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
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说孔子的学说不好;我只说除了孔子,也还有人格,也还有学说。孔子并没有压制我们,也未尝禁止我们别创异说,无如后来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压倒一切,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范围之外。学者心坎上被孔子盘踞久了,理应把他推开,思想才能独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前时有人把孔子推开了,同时外国的达尔文诸人就闯进来,盘踞学者心上。天下言论又折中于达尔文诸人,成了变形的孔子,执行圣人的任务。我不知我国学者的思想,何以不能独立以至于此?如果达尔文诸人去了,学术界又会有变形的孔子出来,继承圣人之位。像这样下去,宇宙真理怎么研究得出来?我们须知,中国圣人可疑,外国圣人亦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