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厚黑学”就从此问世了。果然不出王简恒雷民心诸人所料,《厚黑学》发表出来,读者哗然,他虽是用的笔名,却无人不知《厚黑学》是李宗吾作的。“淡然”二字,大家也晓得是廖绪初的笔名。但“廖大圣人”的称谓,依然如故;而宗吾则博得了“李厚黑”的徽号。当时,他也曾后悔不听良友的劝告;继而以为此事业已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把心中所蓄积的道理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任凭世人笑骂好了。于是又采用四书的文句,写了一篇《厚黑经》,袭取宋儒的语录体,写了一篇《厚黑传习录》,在他的传习录中,又特别提出“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三项,加以详说,以为古今来的“官场现形”绘出一逼真的写照,而自己便索性以“厚黑教主”自命,甘愿一身担当天下人的罪恶,大有耶稣背十字架的精神,笑骂也由他,杀戮也由他,却不能动摇教主的尊严。同时,他还写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抨击儒家的四书五经和宋元明清学案,这篇文章,当时虽未发表,但知道的人却不少。于是社会上对他的非议,就日甚一日了。当廖绪初任省长公署的教育科长时,宗吾任副科长。其时各校的校长,各县的县视学,任免之权,操诸教育科。凡是得了好处的人,都称颂说:“这是廖大圣人的恩赐呀!”如有被免职的,被记过的,要求不遂的,预算被核减的,他们便对人说:“这一定是李厚黑从中玩的把戏!”简直成为“善则归廖绪初,恶则归李宗吾”了。若说是绪初把得罪人的事情向他身上推卸吗?则又不然,有人向绪初说及宗吾的坏话,他立刻便说:“某某事是我主张办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来,我当面对他说,与宗吾无干。”无奈绪初越是解释,众人越说绪初是圣人,你看,李宗吾干的事,他还要替他受过,非圣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绪初这样做,非大厚黑而何?虽然宗吾后来也博得圣人的徽号,不过圣人之上,还冠有“厚黑”二字罢了。
他既已发表了这种学说,便收不住马了,独居即思考厚黑,见人即讲说厚黑,甚且把他的朋友们一一加以分析,看谁是厚,谁是黑,谁是厚黑兼备。相传人的颈子上,都有一条刀路,刽子手杀人,顺着刀路砍去,一刀就把脑壳削下。所以刽子手无事时,与人对坐闲谈,就留心看你颈上的刀路。他自发明了“厚黑学”之后,遇事遇人,无不拿出厚黑的尺度去衡量一番,这便是用的刽子手看刀路的方法。他说,滔滔天下,无在非厚黑中人,平日与朋辈往还之际,若是本着他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无限趣味,比读四书五经二十五史受的益处还多。
因此,他遇着人想在他身上行使厚黑,叨叨絮絮,说个不休;他便瞪起眼睛看着那人,一言不发。于是那人便脸红起来,扑哧一声笑道:“实在不瞒你,先生,当学生的真是无法了,只有在老师名下,行使点‘厚黑学’。”他便说:“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关于这类的事,他有一种说明:俗语“对行不发货”,奸商最会欺骗人,独在同业前不敢弄假。他苦口婆心,劝人研究“厚黑学”,意在使大家都变成内行。假如有人想玩弄点厚黑把戏,不妨说明了来干,如此则施者受者,可以心安而理顺。
他说,“厚黑学”这门学问,就等于拳术,想学就要学得精;否则不如不学,安分守己,还免得挨打。若仅仅学得一两手,甚或连拳师的门也未拜过,一两手都未学得,远远望见有人在习拳术,自己就要向前伸手伸脚,怎能不遭人痛打呢?所以有人问他道:“你的‘厚黑学’,怎么我拿去实行,处处失败呢?”他问:“我著的《厚黑丛话》,你读过没有?”答:“没有。”又问:“《厚黑学》单行本,你读过没有?”答:“没有。我只听说你的主张:做事离不得面皮厚,心肠黑,我就试照这话去行。”他冷笑说:“你的胆子真大!听见‘厚黑学’三字,就拿去实行,仅仅失败,尚能保全一条性命,还算是你的造化呢!”
他又说,世间的事有知难行易的,有知易行难的,唯有“厚黑学”最特别,知也难,行也难。此中的玄妙,等于修仙悟道的口诀,古来原是秘密传授,黄石老人因张良身有仙骨,半夜三更传授给他,张良言下顿悟,老人即以王者师期许他。无奈这门学问太精深了,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叹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门学问,不但明师难遇,就是遇着了,也不易领悟。苏东坡曰:“项羽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帝忍之,养其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衣钵真传,彰彰可考。所以他打算做一部《厚黑学师承记》,说明此中的传授渊源,使人知道黄石公这类人,才能传授;像张良刘邦这类人,才能领悟。——此之谓“知难”。再则刘邦能够分一杯羹,能够推孝惠鲁元下车,其心地之黑还了得吗?独至韩信求封假齐王,他忍不住了,怒而大骂;倘非张良从旁指点,就几乎误事。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其面之厚还了得吗?沼吴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践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幸而范蠡悍然不顾,才把夫差置于死地。你想,就凭刘邦勾践这类人,事到临头,还须军师指挥督率,才能成功。——此之谓“行难”。
因此,他就把“厚黑学”的施行,分出三种步骤:第一步,厚如城墙,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这三步功夫,也可说是上中下三乘。他说他是随缘说法,时而说下乘,时而说中乘,时而说上乘,时而三乘会通来说,听者往往觉得他的话互相矛盾,其实是始终一贯的。他讲“厚黑学”,虽是五花八门,东拉西扯,但仍是滴滴归源,犹如树上的千枝万叶,千花百果,都是从一株树上生出来的,枝叶花果之外,另有树的真生命在。所以他常引证《金刚经》道:“若以色见我,若以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他更说:厚黑二者,是一物的两面:凡黑到极点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极点者,未有不能黑。举例来说:曹操的心至黑,而陈琳作檄,居然容他得过,则未尝不能厚;刘备的面至厚,而刘璋推诚相待,忽然把他灭掉,则未尝不能黑。可见在根本上说,二者是互相贯通的:“厚”字翻过来,即是黑;“黑”字翻过来,即是厚。从前有个权臣,得罪出亡,从者说道:“某人是你的故人,他平日对你很好,何不前去投他?”答道:“此人对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遗我以鸣琴;我好佩,他就遗我以玉环。可是他平日既见好于我,今日必以我见好于人,若是去见他,他一定把我缚献于君了。”果然此人从后追来,把随从的人,捉了几个去请赏,这就是面厚变而为心黑的明证。有人问他:也有心黑变而为面厚的吗?他说:有!有!《聊斋》上马介甫那一段,所说的那位太太,就是由心黑一变而为面厚的明证。不过此中有一条公例:“黑”字专长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暂;“厚”字专长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暂。
他如此这般地大说其法,自称教主,自然是惊世骇俗,只有令人怪异。于是友人就善意劝他道:“你的怪话少说些吧!外面许多人指责你,你也应该爱惜名誉。”他说:“吾爱名誉,吾尤爱真理。话之说得说不得,我内断于心,在未说出未下笔之先,我必审慎考虑;既已说出,即听人攻击,我并不答辩。但攻击者说的话,我仍细细体会,如能令我心折,我还是加以修正的。”有时友人不客气地责他道:“你何必天天说这些鬼话呢?”他说:“我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请问,当今之世,不说鬼话,说什么?但我发表的许多文字,又可说‘人见之则为人话,鬼见之则为鬼话’,亦无不可。”如有人对他说:“某人对你不起,他如何如何。”他便说:“我这个朋友,他当然这样做;如果他不这样做,我的‘厚黑学’还讲得通吗?我所发明的是人类的大原则,我这个朋友,当然不能逃出这个原则。”也有人为他提倡“厚黑学”,当面骂他是个坏人;他即还骂他道:“你是宋儒!”听者不解他的意思,还以为得胜而去。接着他便自加说明道:“要说坏,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坏人;要说好,李宗吾与宋儒,同是圣人。就‘宋学’而言,宋儒是圣人,李宗吾是坏人;就‘厚黑学’而言,李宗吾是圣人,宋儒是坏人。故骂我为坏人者,其人即是坏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他这样的嬉笑怒骂,毫无顾忌,自然得罪了社会,尤其得罪了以卫道自命的大人先生。据说有一位关心世道的军人,首先出来对他声罪致讨,并著一《薄白学》,在成都某报纸连续发表,满口的道德话,对于厚黑学说,大肆攻击,并且说道:“李宗吾呀,赶快把你的厚黑学收回去吧!”但他读后置之不理,许多人劝他著文驳辩,他便说:“这又何必呢?世间的学问,各人讲各人的,信不信,听凭众人。譬如粮食果木的种子,我说我的好,你说你的好,彼此无须争执,只是把它种在土里,将来看它的收获就是了。”
他们就说:“你不答辩,可见你的理屈,是你的学说被他打倒了;我们如今不再奉你为师,要去与他拜门,学‘薄白学’去。”他说:“你们去向他拜门,是很可以的,但是我要忠告你们几句话:《厚黑经》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国;苟不厚黑,箪食豆羹不可得。’将来你们讨口饿饭,不要怪我!”后来那位“薄白学”的发明家,因着有贪污横暴的事实,他的脑壳被人截下来,挂在成都少城公园的纪念碑上示众若干日,人人反大为称快,这真是一件怪事了!
如今我们再反观一下厚黑教主的操行如何呢?他以为“薄白学”是可以藏在心里去实行,不必拿在口头上说的;“厚黑学”也是可以藏在心里去实行,绝不许拿在口头上说的。当年王简恒雷民心所说“厚黑学”是“做得说不得”的话,他承认是至理名言。但他既把“厚黑学”公然发表了,而且还逢人对人地强聒不休,于是就又变出了一条公例,那便是“厚黑学”是“说得做不得”的。所以自他发表了《厚黑学》以来,反成了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每想做一事,刚一动念,自己就想道:“像这样做去,别人岂不说我实行‘厚黑学’吗?”因此凡事不敢放手做去。你想,重庆关的监督,是何等的天字第一号的肥缺呀!但他不肯干,即使有人劝驾也不干。官产竞卖处和官产清理处的经理处长,也不能不说是发财的机会吧!但前者他要求减薪,后者被裁撤时,落得没有归家的路费。于是他自己解嘲说:“我之不能成为伟人者,根源实在于此。‘厚黑学’呀,‘厚黑学’呀,你真是把我误了!”
他对于“厚黑学”的见解,约分前后两期。前期的“厚黑学”,大略如此;后期的“厚黑学”,是他思想发展后的另一种看法,等到若干章以后,再为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