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后来自称:“关师教书虽不脱村塾中陈旧的法子,但至今想来,受益之处,约有三点:(一)每日讲龙文鞭影典故四个,要紧处用笔圈出,次日合起书回讲,圈出的必须背得,我因而养成记典故的习惯,看书时遇要紧处,便用笔圈出熟读。(二)每日讲《千家诗》和四书,命我把槐轩《千家诗注解》及《四书备旨》,用墨笔点句,点毕送他改正。我第一次把所点的《千家诗》送他看时,他夸奖道:你居然点对了许多,错的很少,你父亲得知,不知若何欢喜。我听了,愈加奋勉,因而养成看书点书的习惯。到了次年,不待老师讲解,就请父亲为我买部《诗经备旨》来点。(三)关师借一部《凤洲纲鉴》来看,我也拿来看,我生平最爱看史书,其发端即在于此。关师又借到一部《三国演义》,我也拿来看,反复看了几遍,甚为得意。所以我后来发明‘厚黑学’时,便首先举孙曹刘为证;但那是陈寿《三国志》的材料,非演义中材料,不过最初的印象,是由于《三国演义》。”这是他深深感念于关师的。关师到了后来,有些教不了他了。有一次命一试帖诗题,中有“雪”字,他第一韵用有“同云”二字。关师在“同”字上打了一个“×”,改作“彤”字,说道“彤云密布,瑞雪纷纷”,是这个“彤”字。但关师所引,是出自《三国演义》上的。于是他回道:我用的是《诗经》上“上天同云雨雪纷纷”的“同云”。关师听了,默然不语。以后这类的事,常常发生。关师自觉不能胜任,因而解馆;他也在那时病了,父命辍读,是年他十四岁。
宗吾自六岁时,因受冷而得咳嗽病,经久不愈,遂成哮喘症,遇冷即发。因此身体最弱,终年不离药罐。从关师读时,读几天,嗓音即哑,医数日,好了,一读又哑。所以趁关师自行解馆时,他的父亲便命他辍读养病了。不过到这时,他已养成自己看书的习惯了,虽是在养病时期,但手中却不离书本,不惟白天看书,夜间也看书。每夜,父亲在堂屋里同家人聚谈,他便把神龛上的清油灯,取下来放在桌上看书,有时或倚着神龛阅览。他那时的看书,不是想求上进,也不是为读书明理,只觉得手中有书,心中才舒服,成了一种嗜好的样子。所看的书,也不加选择,无论是圣经贤传,或是鄙俗不堪的唱本小说,他都一律看待,都看得津津有味,不肯放手。他父亲对于他的看书,完全取放任主义,不为他选择应读何书,也不问他看何书,既不催他看,也不禁他看,不过常常喊他为“迂夫子”,他也很喜欢这个绰号。那时,他父亲命他的四哥辍学务农,把他的五哥送到茂源井一家刘姓所设的私塾去读,家中虽然也请了一位姓侯的老师,但只是为他的七弟请来发蒙认字的,谈不到什么学问。他不管这些,他只知不分昼夜地自行看书罢了。后来,他的大哥见他终日书不离手,就对他父亲说:“六弟在家,活路也不能做,他既爱看书,不如仍将他送进塾中,与五弟同住,可向老师说明,这是送来养病的,读不读,随便他,以后送点学钱就是了。”他父亲赞同这种意见,就把他送进了刘姓的私塾里。他对这事曾说:“这是我生平第一个大关键!在大哥不过是无意中的几句话,而对于我的前途关系极大,否则我以农人终老了。”
那家刘姓的私塾,有老师三位,是三辈人。祖辈之名已忘去,学生呼为刘二公;父辈之名为刘应文,号焕章,是个秀才,学生呼他为七老师;子辈之名为刘树仁,号建侯,也是个秀才,学生呼他为建侯老师。刘二公的文章是小试一派;七老师是墨卷一派;建侯老师善书法,娴于词章,论文眼力极高。学生的八股文,是刘二公和七老师分改;诗赋,则由建侯老师批阅。建侯老师高兴时,也拿八股去改。背书则随便到哪位老师面前俱可。宗吾本来是去养病的,得了特许,听他自由;但他到了这种读书环境,竟忘记自己是在养病,一样地用功,一样地作八股诗赋,只是不背书罢了。他还记得当时塾中的大门上,每扇贴有一斗方红纸,一扇写的是:“枣花虽小能成宝,桑叶虽粗解作丝;唯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一扇写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他读了,非常感动,就更加用功。对于所有同学,都倍致友爱。因此,又获得一个绰号,叫做“老好人”。
自流井那一带的习惯,是某处有私塾,家长就把子弟送去读书,时间大概在正月二十以后。到了二月底,或三月间,老师才请众家长来议脩金,叫做“议学”。议学时,老师避去,众家长你劝我,我劝你,把脩金议定,然后开列学生姓名及所认钱数为老师送去。老师看了无话,这惰金就算议定了。当三位刘老师议学时,学生数十人,最高额是十二串,宗吾的五哥世源,出了最高额;议到宗吾的名下,他的父亲便声明是送来养病的,就随便写了几串。等到把脩金清单送与老师,老师传话出来说:“全堂中唯有李世铨(宗吾初名)读书最好,应该比李世源还要多出些,怎么才出这点呢?”于是他的父亲也就改写十二串。老师对他这样重视,殊出他意料之外,所以在精神上受到一种很大的鼓励。
建侯老师,每呼学生,必缀以“娃娃”二字,有时还出以嘲弄口吻;独对于宗吾,则无此态度,不过呼他名时,仍缀以“娃娃”二字罢了。一夜,三位老师都睡了,学生还在嬉笑。建侯老师在床上高声道:“你们哪些娃娃还没有睡?”众人举名以对。次日,建侯老师说道:“那么夜深,你们还在闹,不知干些什么?及听见有李世铨这个娃娃在,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地方,又很能使他自尊自重。
在三位老师中,刘二公人甚忠厚,七老师严重自持,而建侯老师则性情诙谐。他不惟对学生加以嘲弄,即对刘二公也常开玩笑;只有在七老师面前,不敢放肆,但有时也不免要说一二句趣话。一次,他们宴会归来,建侯老师便对学生道:“今天席上每碗菜来,二公总是一筷子夹两块三块;
后来端上一碗肉圆子,二公才用筷子把一个夹成两半。我心想:二公为什么忽然这样斯文了?哪知他把半个圆子搭在一个整圆子上,夹起来一口吃下了。”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而宗吾听了,也觉得非常有趣。他本来是生性朴讷的,后来他的口中和笔下,常常诙谐百出,固然有种种原因;但据他说,建侯老师,却是影响他的原因之一。
那个私塾中,规定五天作文一次,叫做“课日”。宗吾对于作文章,格外用心:得了题目,坐着想,走着想,睡在床上想,睡在板凳上想,必待想好,才肯下笔。写出的稿子,改了又改,一个题目,往往起两三次稿,稿子还是改得稀烂;但老师批阅的结果,常为全塾之冠。他的五哥往往叫他代笔,他就把不要的稿子,交给他誊,仍不时被老师大加称道。一年之后,他的五哥辍读务农;而他的七弟,又来和他同读一年。
他越来越被老师赏识起来,尤其是建侯老师。那时宗吾正看《凤洲纲鉴》,这已是第二遍了。同学王大衢见他看这书,也买了一部来看。建侯老师见了,就责他道:“你怎么也看此书?李世铨这个娃娃,是养病的,而且学力也高,才准他看。此等书,要进了秀才方能看;我若不说,让别人知道,还说我是外行哩!”这是科场时代的风气,但于此也可见宗吾之被赏识的一斑。
他那时的心思,随时都放在书理上,且学且思,且思且学,尤其偏重在思考的功夫。有一次,建侯老师率领学生到凤凰坝某家行“三献礼”(类似吊唁)。老师同众学生在茶馆内吃茶,惟宗吾一人在桥头上徘徊独步。他回头看见老师和同学正望着他笑,他不知何故,回到茶馆,悄悄问一同学道:“你们方才为何笑我?”答道:“老师说你很儒雅,将夹一定可以进学。”他听了这话,虽然口中尽是谦逊之词,但心中却在想:这莫非是孟子所说“睟然见于面,盎于背”的缘故吗?他在当日,本把秀才看得甚高,不敢妄想,所以听了这话,不免惊异起来。
晚上行“三献礼”时,照例应讲有关孝道的书,这是四川的风俗。那家的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师登台讲《孝哉闵子骞》一章,他把闵子的孝行说完,跟着即说“后数百年而有李密者”云云,这明明是运用太史公《屈贾列传》的笔法。宗吾站在台下听讲,老师讲至此处,即目注于他,微作笑容。老师的意思,是说:“此等文法,众学生中,只有你一人才懂得。”这一件事,他得到的印象最深,老师的形态,他说数十年后,犹宛在目前,这都是精神上给予他的极大鼓励。
自流井有罗氏兄弟,宗吾称他们为罗大老师罗二老师者,和他的父亲是好友,学问都极好,二老师尤称博闻强记,他也时时向他们请教。当时,建侯老师的文章,注重才气,给学生们选文,也是随他的性之所好。他所选给学生读的,是名八股家周椟山的文章,是张之洞所提倡的《江汉炳灵集》的八股。一日,宗吾即问罗大老师说:“我正在读《江汉炳灵集》的文章,究竟合适不合适?”他说:“这些文章,好是好,但小试时代不可读,容易把心读乱了,做起文章来,就要打野战。”这又是科制时代的一种风气。宗吾又问:“我现在买有一部《书经体注》自己点看,唯有《禹贡》的水道,真是难懂,不知看何书为宜?”他说:“《禹贡》的水道,你只看这种注,当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须看《禹贡锥指》。”《禹贡锥指》是清朝有名的书,可见罗大老师并不孤陋。宗吾常向罗大老师请教,得到许多益处;罗大老师也爱宗吾的才学,就想把女儿许给他。宗吾幼年,原定有古姓女,其叔古威侯,以善书闻名,宗吾的字写得太坏,怎样写也写不好。某老师见着他的字,就说:“你这笔大挥,将来怎么见你的叔丈人?”好在古姓女未等出嫁即死,宗吾才免得向古府去献丑。可是字虽写不好,但他嗜书成癖,这时尤甚,他知道罗家藏书甚多,所以一听见罗大老师有意将女儿许给他,就非常高兴,他当时心里想:不管他的女儿怎样,就只为借此可以多看些书起见,他的女儿也是可以娶的。但他父亲不愿做这门亲事,白白使他失掉了这个好机会。
罗二老师,也是他时常请教的一位先生。罗二老师嗜吸鸦片,自己设有私馆,终日睡在烟盘子侧边,不肯起来,学生背四书五经。他就卧在床上听,背错一字,他都知道。背四书朱注,偶错一字,他也知道。他夜间为学生讲书,命学生在灯下看着,他在暗处讲解,口诵各书小注,且讲且问学生道:“你们看书上是不是这样?”当然是一字不会错的,该便是罗二老师的本领。一年,宗吾所在的塾中,因为老师病了,请罗二老师去代教,学生要读八股、他就把昔人的佳作默写一篇比来:读熟了,又默写一篇,试帖诗亦然,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时他已五六十岁了。不知他胸中蕴藏有若干八股、若干试帖诗?但他们兄弟二人,连一名秀才没有取得,这又是科制时代的一种实例。
宗吾在三位刘老师门下,共读了两年。次年的某月,学屋中忽然纷纷传说有鬼,某生某生都听见过,伙房也看见过,一时吓得他们惊慌失措。建侯老师得知,便说道:“你们这些娃娃,真是乱说,哪里会有鬼?”因此,
学生才心定,鬼也不见了。年终解馆的前夕,师徒聚谈,建侯老师才说:“这些地方很不清净,硬是有鬼!某夜响起来,我还喊七爷你听;我虽口说无鬼,心中也是很怕。”那时,宗吾正看史书,心中在想:“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石围棋别墅,坦然若无事者,也不过等于建侯老师的口说无鬼。”于是他深悟到“矫情镇物”的道理,后来他出而办事,往往学建侯老师的口说无鬼。
三位刘老师散学以后,就离开茂源井,各在一处设教了。宗吾又专从七老师读,自十七岁至二十岁,一直读了四年。七老师对于学生用功,逼得很紧;改文尤其用心,并且改得很好。他为学生改文,往往坐至半夜,还是一灯荧然,尽在焦眉愁眼地改个不休。他改过的文章,有通篇只留几句的,至少也要改一大半,每批云:“将改处细玩。”又云:“须多读多看。”那时的塾师所谓多读多看,就是多读八股文章,多看四书朱注,乃是为考秀才用的。但这时宗吾看书,已越过了这种范围,可说是于书无所不窥的了;对于老师所改的文字,也不愿仔细去看。他心中在想:“老师改得再好,总不如古人的好,与其看你的,不如读古人的。”所以他后来做校长时,每对国文教员说,善改不如善留,若是改多了,不惟教员吃苦,反减学生的兴趣,这是他从七老师方面亲身经验来的。可是他对七老师的人格,却异常敬佩。到了第四年,七老师便很郑重地对他说:“你在我的名下读久了,
我也再没有什么特殊的心得,可以启发你;你最好转到书院去读,以便增广见闻。”其时宗吾的脩金,已经增至二十四串了。七老师不顾自身的利益,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是宗吾毕生感念不忘的。于是他于二十岁的下半年,即转入自流井三台书院,从李济平先生读;次年又转入自流井炳文书院,从卢翊廷先生读,这样,便结束了他的私塾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