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厚黑教主对我说:我看你这个人有英雄主义,将来是会有所作为的。不过,我想教你一个办法,可以更快地当上英雄。要想成功、成名,就要骂人,我就是鸟人骂出名的。你不用骂别人,你就骂我,骂我李宗吾浑蛋该死,你就会成功。不过,你的额头上要贴一张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的纸条,你的心里要供奉我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牌位。
李宗吾的厚黑学,听说现在还很畅销,台湾、香港、大陆,很多人都喜欢看。但是,现在的读者可能不大了解书的历史背景,了解李宗吾的人恐怕就更少了。李宗吾是四川人,自称厚黑教主。所谓厚黑,脸厚皮黑也。我同李宗吾还有一段因缘,在我的印象里,李宗吾一点也不厚黑,可以说还很厚道。
我同李宗吾认识大约在抗战前期,具体日子记不起来了。那时,我在成都。成都是四川的首府,不像香港这样的大城市,生活节奏那么快。在我的印象里,大家都很悠闲,到现在,我对成都还很怀念。
我从浙江辗转来到成都,才二十出头。我们这些外省人被称为下江人或足底人。那时我一心想求仙学道,一心想学得飞剑功夫去打日本人。所以,我经常拜访有名的、有学问的、有武功的人。
那时成都有一个少成公园,里面有茶座、有棋室。泡上一壶茶,坐半天一天都可以,走的时候再付钱。中间有事离开一下,只要把茶杯盖反过来放,茶博士就不会把它收掉。没有钱的不喝茶也可以,茶博士问你喝什么,你说喝玻璃,就会送来一玻璃杯的开水。这种农业社会的风气现在大概不会再有了。
少成公园是成都名人贤士、遗老遗少聚会的地方,经常可以看到穿长袍、着布鞋的,各种各样古怪的人。这些正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就成了少成公园的常客。在这些人面前,我还是个孩子。我穿一身中山装,又是浙江人,蒋介石的同乡,开始时,他们当中有的人对我有点怀疑,这个家伙可能是蒋老头子派来的。慢慢地,他们了解了,我只是想求学问道,也就不怀疑了,好几个人还成了我的忘年交。
有一天,我正在少成公园里同几个前辈朋友喝茶下棋。这时,进来一个人,高高的个子,背稍稍有点驼,戴一顶毡帽,面相很特别,像一个古代人。别人见他进来,都向他点头,或打招呼。我就问梁老先生这位是谁。梁老先生就说,这个人你都不知道,他就是厚黑教主李宗吾,在四川很有名的。梁先生就向我讲起李宗吾的故事。我说我很想结识,请先生引荐。梁先生就把我带过去,向李宗吾介绍,这位南某人是足底人,是我的忘年交。我赶紧说:久仰先生大名。其实我是刚刚听到他的名字,这种江湖上的客套总是要的。
于是,厚黑教主请我们一起坐下喝茶聊天。所谓聊天就是听这位厚黑教主在那里议论时事,针砭时弊,讲抗日战争,骂四川的军阀,他骂这些人都不是东西。这是我第一次结识厚黑教主,后来,在少成公园的茶馆里常常能见到他。
有一次,厚黑教主对我说:我看你这个人有英雄主义,将来是会有所作为的。不过,我想教你一个办法,可以更快地当上英雄。要想成功、成名,就要骂人,我就是骂人骂出名的。你不用骂别人,你就骂我,骂我李宗吾浑蛋该死,你就会成功。不过,你的额头上要贴一张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的纸条,你的心里要供奉我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牌位。我没有照他这个办法办,所以没有成名。
有一次,我就对他讲,老师,你就不要再讲厚黑学了,不要再骂人了。他说,不是我随便骂人,每个人都是脸厚皮黑,我只不过是把假面具揭下来。我说,听说中央都注意你了,有人要抓你呢。他说,兄弟,这个你就不懂了,爱因斯坦与我同庚,他发明了相对论,现在是世界闻名的科学家,而我在四川、在成都都还没有成大名,我希望他们抓我,我一坐牢,就世界闻名了。
李宗吾后来没有被抓,也没有世界闻名,他曾经对我说:我的运气不好,不像蔡元培、梁启超那样。不过,他的厚黑学流传了半个多世纪,还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读,恐怕是他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他那个厚黑教主完全是自封的,他也没有一个教会组织,也没有一个教徒,孤家寡人一个。当年,他的书很多人喜欢读,但许多人不敢和他来往,怕沾上边,我不怕,一直同他来往。
过了一两年,我的一个朋友,在杭州认识的和尚去世了,他死在自流井,就是现在的自贡。我欠他的情,自流井一定要去一趟。我的好朋友钱吉,也是个和尚,陪我去。我们走了八天,从成都到自流井,找到了那个朋友的墓,烧了香,磕了头。从自流井到成都,还要八天,我们身上的盘缠快没有了,正在发愁,我突然想起:厚黑教主李宗吾的老家就在这里,李宗吾是个名人,他家的地址一打听就打听到了。他家的房子挺大,大门洞开。过去农村都是这样,大门从早上打开,一直到晚上才关门,不像现在的香港,门都要关得严严的。我们在门口一喊他,里面迎出来的正是厚黑教主。他一看见我,很高兴,问: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来看一个死人朋友。他误解了,以为我在打趣他,说:我还没有死啊!我赶紧解释。他看我们那个狼狈相,马上安排做饭招待我们。现杀的鸡、从鱼塘捞出来的活鱼、现成的蔬菜,吃了一顿正宗的川菜。酒足饭饱之后,我就开口向他借钱,我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回成都没有盘缠了。他说:缺多少?我说:十块钱。他站起来就到里屋拿出一包现大洋递给我。我一掂,不止十块,问他多少,他说二十块。我说多了,他说拿去吧,我说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他说先用了再说。从我借钱这件小事来看,厚黑教主的为人道德,一点儿也不厚黑,甚至是很诚恳、很厚道的。
饭后聊天的时候,他突然提出来叫我不要回成都了,留下来,我说留下来干什么,他说:你不是喜欢武功吗?你就在这里学,这里有一个赵家坳,赵家坳有一个赵四太爷,武功很是了不起。他接着向我介绍赵四太爷的情况,赵四太爷从小就是个瘸子,但是功夫很好,尤其是轻功,他穿一双新的布底鞋,在雪地里走上一里多路的来回,鞋底上不会沾上一点污泥。他教了一个徒弟,功夫也很好,但这个徒弟学了功夫不做好事,而干起采花的勾当,就是夜里翻墙入室,强奸民女。赵四太爷一气之下,把这个徒弟的功夫废了,从此不再授徒传艺。厚黑教主觉得赵四太爷的功夫传不下来,太可惜了,就竭力鼓励我留下来跟他学。我说他都停止收徒了,我怎么能拜他为师?他说你不一样,因为你是浙江人,赵四太爷的功夫就是跟一对浙江来的夫妇学的,我推荐你去,他一定会接受。他说:跟赵四太爷学三年,学一身武功,将来当个侠客。他还提出,这三年的学费由他承担。我看他一片诚意,不好当面拒绝。学武功挺有吸引力,只是三年的时间太长了,我说容我再考虑考虑。当晚,我和钱吉回客栈过夜。第二天一早,李宗吾来到客栈,还是劝我留,我最后还是拒绝了,他直觉得遗憾,说“可惜,可惜”。我又回到了成都。
不久,我到峨眉闭关三年,同外界断绝了联系,对外面的世事沧桑都不了解。只有从山下挑米回来的小和尚,偶尔带来一点新闻。和尚是方外之人,对抗战不是太关心,所以听不到这些方面的消息。有一天,小和尚回来说:厚黑教主李宗吾去世了。我听了心里很难过,我借他的二十块现大洋也没法还了,我就每天给他念金刚经,超度他……后来听说他死的时候很安详,也算寿终正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