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明明是霸佐之才,偏称之曰王佐之才,明明是法家,却尊之曰先儒,岂非滑稽之至吗?在儒家谓诸葛亮托孤寄命,鞠躬尽瘁,深合儒家之道,所以该入孔庙,须知托孤寄命,鞠躬尽瘁,并不是儒家的专有品。难道只有儒家才出这类人才,法家就不出这类人才吗?这道理怎么说得通?我无以名之,直名之曰“慕势”。只因汉以后,儒家寻不出杰出人才,诸葛亮功盖三分,是三代下第一人,就把他欢迎入孔庙,借以光辉门面,其实何苦乃尔?
林放问“礼之本”,只说得三个字,也入了孔庙,老子是孔子曾经问礼之人,《礼记》上屡引老子的话,孔子称他为“犹龙”,崇拜到了极点。宋儒乃替孔子打抱不平,把老子痛加诋毁,这个道理,又讲得通吗?
两庑豚肩,连朱竹坨都不想吃,本来是值不得争夺的,不过我们须知:一部廿四史,实在有许多糊涂账,地方之高尚者,莫如圣庙;人品之高尚者,莫如程朱,乃细加考察,就有种种黑幕,其他尚复何说?
宋儒有了“道统”二字横塞胸中,处处皆是荆棘,我不知道“道统”二字有何贵重,值得如许争执。幸而他们生在庄子之后,假使被庄子看见,恐怕又要发出些鹓雏腐鼠的妙论。我们读书论古,当自出见解,切不可为古人所愚。
《四库全书提要》载:“公是先生弟子记四卷,宋刘敞撰,敞发明正学,
在朱程前,所见皆正,徒以独抱道经,澹于声誉,未与伊洛诸人,倾意周旋,故讲学家视为异党,抑之不称耳,实则元丰熙宁之间,卓然醇儒也。”刘敞发明正学,卓然醇儒,未与伊洛诸人周旋,就视为异党。此中黑幕,纪晓岚早已揭穿。司马光赞扬雄,诋孟子,因与伊洛诸人周旋,死后得入孔庙,此种黑幕,还没有人揭穿。
三、宋儒之缺点
著者平日有种见解,凡人要想成功,第一要量大,才与德尚居其次。以楚汉而论,刘邦项羽二人,“德”字俱说不上,项羽之才,胜过刘邦,刘邦之量,大于项羽。韩信陈平黥布等,都是项羽方面的人,只因项羽量小,把这些人容纳不住,他们才一齐走到刘邦方面来。刘邦豁达大度,把这些人一齐容纳,汉兴楚败,势所必至。秦誓所说“一个臣”,反复赞叹,无非形容一个“量”字罢了。于此可见“量”字的重要。宋儒才德二者俱好,最缺乏的是“量”字,他们在政治界是这样,在学术界也是这样,君子排斥君子,故生出洛蜀之争,孔子信徒排斥孔子信徒,故生出朱陆之争。
邵康节临死,伊川往访之,康节举两手示之曰:“眼前路径令放宽,窄则自无着身处,如何使人行?”这一“窄”字,深中伊川的病。宋元学案载:“二程随侍太中,知汉州,宿一僧寺,明道入门而右,从者皆随之。先生(指伊川)入门而左,独行,至法堂上相会。先生自谓:‘此是某不及家兄处。’盖明道和易,人皆亲近,先生严直,人不敢近也。”又称:“明道犹有谑语……伊川直是谨严,坐间不问尊卑长幼,莫不肃然。”卑幼不说了,尊长见他,都莫不肃然。连走路都莫得一人敢与他同行,这类人在社会上如何走得通?无怪洛蜀分党,东坡戏问他:“何时打破诚敬?”此语固不免轻薄,但中伊川之病。
《宋元学案》又说:“大程德性宽宏,规模广阔,以光风霁月为怀。小程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为体,道虽同而造德固自各有殊。”于此可见明道量大,伊川量小,可惜神宗死,哲宗方立,明道就死了,他死之后,伊川与东坡,因语言缘故,越闹越大,直闹得洛蜀分党,冤冤不解。假使明道不死,这种党争,必不会起。
伊川凡事都自以为是,连邵康节之学,他也不以为然,康节语其子曰:“张巡许远,同为忠义,两家子弟,互相攻并,为退之所贬,凡托伊川之说,议吾为数学者,子孙勿辩。”康节能这样的预诫后人,故程邵两家,未起争端。
朱子的量,也是非常狭隘,他是伊川的嫡系,以道统自居,凡是信从伊川和他的学说的人,就说他是好人,不信从的,就是坏人。苏黄本是一流人物,朱子诋毁二苏,独不诋毁山谷,因为二苏是伊川的敌党,所以要骂他,山谷之孙黄昀,字子耕,是朱子的学生,所以就不骂了。
林栗、唐仲友,立身行己,不愧君子,朱子与栗论一不合,就成仇畔。朱子的门人,至欲烧栗的书。朱子的朋友陈亮,狎台州官妓,嘱唐仲友为脱籍,仲友沮之,亮搆谗于朱子,朱子为所卖,误兴大狱,此事本是朱子不合,朱派中人就视仲友如仇雠。张浚一败于富平,丧师三十万,再败于淮西,丧师七万,三败于苻离,丧师十七万。又尝逐李纲,引秦桧,杀曲端,斥岳飞,误国之罪,昭然共见,他的儿子张南轩,是朱子讲学的好友,朱子替张浚作传,就备极推崇。
最可怪者,朱子与吕东莱,本是最相好的朋友,《近思录》十四卷,就是他同朱子撰的。后来因为争论《毛诗》不合,朱子对于他的著作就字字讥弹,如云:“东莱博学多识则有之矣,守约恐未也。”又云:“伯恭之弊,尽在于巧。”又云:“伯恭教人看文字也粗。”又云:“伯恭聪明,看文理却不仔细,缘他先读史多,所以看粗着眼。”又云:“伯恭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又云:“伯恭要无不包罗,只是扑过,都不精。”对于东莱,抵隙蹈瑕,不遗余力,朱派的人,随声附和,所以元人修史,把东莱列入儒林传,不入道学传,一般人都称“朱子近思录”,几于无人知是吕东莱同撰的。
朱子与陆象山,同是尊崇孔教的人,因为争辩无极太极,几至肆口谩骂,朱子的胸怀,狭隘到这步田地,所以他对于政治界、学术界,俱酿许多纠纷。门人承袭其说,朱陆之争,历宋元明清,以至于今,还不能解决。
纪晓岚著《四库提要》,将上述黄昀、林栗、唐仲友、张浚诸事,一一指出。其评朱吕之争,说道:“当其投契之时,则引之于《近思录》,使预闻道统之传,及其抵牾以后,则字字讥弹,身无完肤,毋亦负气相攻,有激而然欤。”别人訾议朱子不算事,《四库提要》是清朝乾隆钦定的书,清朝功令,四书文非遵朱注不可,康熙五十一年,文庙中把朱子从庑中升上去,与十哲并列,尊崇朱子,可算到了极点。乾隆是康熙之孙,纪著《四库提要》,敢于说这类话,可见是非公道,是不能磨灭的。纪文说:“刘敞卓然醇儒。未与伊洛诸人,倾意周旋,故讲学家视为异党。”这些说法,直是揭穿黑幕,进呈乾隆御览后,颁行天下,可算是清朝钦定的程朱罪案。
宋俞文豹《吹剑外集》(见《知不足斋丛书》第二十四卷)说:“韩范欧马张吕诸公,无道学之名,有道学之实,而人无闲言,今伊川晦庵二先生,言为世法,行为世师,道非不弘,学非不粹,而动辄得咎何也,盖人心不同,所见各异,虽圣人不能律天下之人,尽弃其学而学焉。今二先生以道统自任,以师严自居,别白是非,分毫不贷,与安定角,与东坡争,与龙川象山辩,必胜而后已。浙学固非矣,贻书潘吕等,既深斥之,又语人曰:‘天下学术之弊,不过两端,永嘉事功,江西颖悟,若不极力争辩,此道何由而得明。’盖指龙川象山也。”程端蒙谓:“如市人争,小不胜辄至喧竞……”俞氏这段议论,公平极了。程朱的学问,本是不错,其所以处处受人攻击者,就在他以严师自居,强众人以从己。他说:“若不极力争辩,此道何由得明。”不知越争辩,越生反响,此道越是不明,大凡倡一种学说的人,只应将我所见的道理,诚诚恳恳的,公布出来,别人信不信由他,只要我说得有理,别人自然肯信,无须我去争辩,若是所说不确,任是如何争辩,也是无益的,惜乎程朱当日,未取此种方式。
伊川晦庵,本是大贤,何至会闹到这样呢?要说明这个道理,就不得不采用戴东原的说法了。东原以为:“宋儒所谓理,完全是他们的意见。”因为吾人之心,至虚至灵,着不得些子物事,有了意见,就不虚不灵,恶念固坏事,善念也会坏事,犹之眼目中,不但尘沙容不得,就是金屑也容不得。伊川胸中,有了一个诚敬,诚敬就变成意见,于是放眼一看,就觉得苏东坡种种不合。晦庵胸中,有了一个程伊川,放眼一看,就觉得象山、龙川、吕东莱诸人,均种种不合。是就像目中着了金屑,天地易色一般。佛氏主张破我执法执,不但讲出世法当如是,就是讲世间法,也当如是。然后知老子所说“绝圣弃智”,真是名言。东坡问伊川,“何时打破诚敬”?虽属恶谑,却亦至理。东坡精研佛老之学,故笔谈中,俱含妙谛。程明道是打破了诚敬的,观于“目中有妓,心中无妓”。这场公案,即可知道。
伊川抱着一个诚敬,去绳苏东坡,闹得洛蜀分党。朱子以道统自命,党同伐异,激成庆元党案,都是为着太执著的流弊。庄子讥孔子昭昭揭日月而行,就是这个道理。庄子并不是叫人不为善,他只是叫人按着自然之道做去,不言善而善自在其中,例如劝人修桥补路,周济贫穷,固然是善,但是按着自然之道做去,物物各得其所,自然无坏桥可修,无烂路可补,无贫穷来周济,回想那些想当善人的,抱着金钱,朝朝出门,寻桥来修,寻路来补,寻贫穷来周济,真是未免多事。庄子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是这个道理。程伊川、苏东坡,争着修桥补路,彼此争得打架。朱子想独博善人之名,把修桥补路的事,一手揽尽,不许他人染指,后来激成党案,严禁伪学,即是明令驱逐,不许他修桥,不许他补路。如果他们有庄子这种见解,何至会闹到这样呢?
宋朝南渡,与洛蜀分党有关,宋朝亡国,与庆元党案有关,小人不足责,程朱大贤,不能不负点咎。我看现在的爱国志士,互相攻击,很像洛蜀诸贤,君子攻击君子。各种学说,互相诋斥,很像朱子与陆子互相诋斥。当今政学界诸贤,一齐走人程朱途径去了,奈何!奈何!问程朱诸贤,缺点安在?曰:少一个“量”字。
我们评论宋儒,可分两部分:他们把儒释道三教,融合为一,成为理学,为学术上开一新纪元,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这部分是成功了的。洛蜀分党,酿成政治上之纷争,朱陆分派,酿成学术上之纷争,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这部分是失败了的。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正与宋儒所处时代相同,无论政治上、学术上,如做由分而合的工作,决定成功,如做由合而分的工作,一定徒滋纠纷。问做由分而合的工作,从何下手。曰:从“量”字下手。
中西文化之融合
一、中西文化冲突之点
西人对社会、对国家,以“我”字为起点,即是以“身”字为起点。
中国儒家讲治国平天下,从正心诚意做起点,即是以“心”字为起点。双方都注重把起点培养好。所以西人一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从事运动,把身体培养好。中国儒者,见人闲居无事,即叫他读书穷理,把心地培养好。
西人培养身,中国培养心,西洋教人,重在“于身有益”四字,中国教人,重在“问心无愧”四字,这就是根本上差异的地方。
斯密士(今译亚当·斯密)倡自由竞争,达尔文倡强权竞争,西洋人群起信从,因为此等学说,是“于身有益”的,中国圣贤,绝无类似此等学说,因为倡此等学说,其弊流于损人利己,是“问心有愧”的。我们遍寻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寻不出斯密士和达尔文一类学说,只有庄子上的盗跖,所持议论,可称神似。然而此种主张,是中国人深恶痛绝的。
孟子曰:“鸡鸣而起,孜孜为利者,跖之徒也。”自由竞争,强权竞争,正所谓孜孜为利,这就是中西文化有差异的地方。
孔门的学说:“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诚其意。”从“身”
字向内,追进两层,把“意”字寻出,以诚意为起点,再向外发展。犹之修房子,把地上浮泥除去,寻着石底,才从事建筑。由是而修身,而齐家,而治国平天下,造成的社会,是“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人我之间,无所谓冲突,这是中国学说,最精粹的地方。
西人自由竞争等说,以利己为主,以“身”字为起点,不寻石底,径从地面建筑起走,基础未稳固,所以国际上,酿成世界大战,死人数千万。大战过后,还不能解决,跟着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经济上造成资本主义。
孔门的正心诚意,我们不必把它太看高深了,把它改为“良心裁判”
四字就是了。每做一事,于动念之初,即加以省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孔门的精义,不过如是而已。然而照这样做去,就可达到“以天下为一家”
的社会。如果讲“自由竞争”等说法,势必至“己所不欲,也可施之于人”。
中国人把盗跖骂得一文不值,西洋人把类似盗跖的学说,奉为天经地义。
中西文化,焉得不冲突。中西文化冲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国,是西洋人把路走错了,中国人的路,并没有走错,我们讲“三教异同”,曾绘有一根“返本线”,我们再把此线一看,就可把中西文化冲突之点看出来。
凡人都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的。善心长则恶心消,恶心长则善心消,因此儒家主张,从小孩时,即把爱亲敬兄这份良知良能搜寻出来,在家庭中培养好,小孩朝夕相处的,是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就叫他爱亲敬兄,把此种心理培养好了,扩充出去,“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就造成一个仁爱的世界了。故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所以中国的家庭,可说是一个“仁爱培养场”。西洋人从“我”字,径到“国”字,中间缺少了个“家”字,即是莫得“仁爱培养场”。少了由丁至丙一段,缺乏诚意功夫,即是少了“良心裁判”。故西洋学说发挥出来,就成为残酷世界,所以说:中西文化冲突,其病根在西洋,不在中国。
所谓中西文化冲突者,乃是西洋文化自相冲突,并非中国文化与之冲突。何以故呢?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得九死一生,是自由竞争一类学说酿成的,非中国学说酿成的。这就是西洋文化,自相冲突的明证。西人一面提倡自由竞争等学说,一面又痛恨战祸,岂不是自相矛盾吗?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把中国学说发扬光大不可。
二、中国学说可救印度西洋之弊
西洋人,看见世界上满地是金银,总是千方百计想把它拿在手中,造成一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印度人认为这个世界,是污浊到极点,自己的身子,也是污浊到极点,总是千方百计,想把这个世界舍去,把这个身子舍去。惟老子则有一个见解,他说“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又说“多藏必厚亡”。世界上的金银,他是看不起的,当然不做抢夺的事,他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也是像印度人,想把身子舍去,但是他舍去身子,并不是脱离世界,乃是把我的身子,与众人融合为一。故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因此也就与人无忤,与世无争了。所以他说“陆行不避兕虎,入军不避甲兵”。老子造成的世界,不是残酷无情的世界,也不是污浊可厌的世界,乃是“如享太牢,如登春台,众人熙熙”的世界。
以返本线言之:西人从丁点起,向前走,直到己点或庚点止,绝不回头。印度人从丁点起,向后走,直到甲点止,也绝不回头。老子从丁点起,向后走,走到乙点,再折转来,向前走,走到庚点为止,是双方兼顾的。老子所说“归根复命”一类话,与印度学说相通。“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一类话,与西洋学说相通。虽说他讲出世法,莫得印度那样精,讲治世法,莫得西人那样详,但由他的学说,就可把西洋学说和印度学说,打通为一。
我所谓:“印度人直走到甲点止,绝不回头。”是指小乘而言,指末流而言,若释迦立教之初,固云“不度尽众生,誓不成佛”。原未尝舍去世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