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圣人,是专横极了,他莫有说过的话,后人就不敢说,如果有人说出来,众人就说他是异端,就要攻击他。朱子发明了一种学说,不敢说是自己发明的,只好把孔门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释,说他的学说是孔子嫡传,然后才有人信从。王阳明发明一种学说,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释,以附会己说,说朱子讲错了,他的学说才是孔子嫡传。本来朱、王二人的学说,都可以独树一帜,无须依附孔子,无如处于孔子势力范围之内,不依附孔子,他们的学说万万不能推行。他二人费尽心力去依附当时的人,还说是伪学,受重大的攻击。圣人专横到了这个田地,怎么能把真理搜寻得出来?
韩非子说得有个笑话:郢人致书于燕相国,写书的时候,天黑了,喊“举烛”,写书的人,就写上“举烛”二字,把书送去。燕相得书,想了许久,说道,举烛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贤人的意思,就对燕王说了。燕王听他的话,国遂大治。虽是收了效,却非原书本意,所以韩非说:“先王有郢书,后世多燕说。”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释,恐怕只有手著《大学》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岂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宋元明清学案内面,许多妙论也逃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
怕老婆的哲学
大凡一国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国号称礼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在一个孝字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我国雄视东亚数千年,良非无因也。自从欧风东渐,一般学者大呼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国失去重心,于是谋国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战阵就无勇了,有了这种现象,国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辈如想复兴中国,首先要寻出重心,然后才有措手的地方。请问:应以何者为重心?难道恢复孝字吗?这却不能,我国有谋学者,戊戌政变后,高唱君主立宪,后来袁世凯称帝,他首先出来反对,说道:“君主这个东西,等于庙中之菩萨,如有人把他丢在厕坑内,我们断不能洗净供起,只好另塑一个。”他这个说法,很有至理,父子间的孝字不能恢复,所以我辈爱国志士,应当另寻一个字,以代替古之孝字,这个字仍当在五伦中去寻。
五伦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之伦,更是早已抛弃了,犹幸五伦中尚有夫妇一伦,巍然独存。我们就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筑在这一伦上,全国有了重心,才可以说复兴的话。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孝,所以古时的文化建筑在“孝”字上。世间的丈夫,无不爱其妻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的文化,应当建筑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故“孝”字可以为全国重心。同时可说:“天下岂有无妻之国哉?”故“怕”字也可以为全国重心,这其间有甚深的哲理,诸君应当细细研究。
我们四川的文化,无一不落后,惟怕学一门,是很可以自豪的。河东狮吼,是怕学界的佳话,此事就出在我们四川。其人为谁?即是苏东坡所做《方山子传》上的陈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与东坡为内亲;他怕老婆的状态,东坡所深知,故作诗赞美之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这种伟人,是应当特别替他表扬的。
我们读《方山子传》,只知他是高人逸士,谁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师。由此知:怕老婆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也可说:因为怕老婆才成为高人逸士。《方山子传》有曰:“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俨然瞽腴底豫气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妻子,虞舜遭着父顽母嚣,从孝字做功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陈季常遭着河东狮吼,从怕字做功夫,闺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为万世师法。
怕老婆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并且要英雄豪杰才做得来。怕学界的先知先觉,要首推刘先生,以发明家而兼实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孙夫人下跪,后来困处东吴,每遇着不了的事,就守着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无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发明这种技术,真可谓渡尽无边苦海中的男子。诸君如遇河东狮吼的时候,把刘先生的法宝取出来,包管闺房中呈祥和之气,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君子曰,刘先生纯怕也,怕其妻施及后人;怕经曰,“怕夫不匮,永锡尔类”,其斯之谓欤。
陈季常生在四川。刘先生之坟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门外。陈刘二公之后,流风余韵,愈传愈广,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历数朋辈交游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几乎成为正比例。诸君闭目细想,当知敝言不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细细,领教我们的怕学,辗转传播,把四川的省粹变而为中华民国的国粹,那么,中国就可称雄了。
爱亲爱国爱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爱,表现出来,在亲为孝,在国为忠,在妻为怕,名词虽不同,实际则一也。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时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怕。乡间小民,往往将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证。
旧礼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礼教注重“怕”字,我们如说某人怕老婆,无异誉之为忠臣孝子,是很光荣的。孝亲者为“孝子”,忠君者为“忠臣”,怕老婆者当名“怕夫”。旧日史书有“忠臣传”,有“孝子传”,将来民国的史书,一定要立“怕夫传”。
一般人都说四川是民族复兴根据地,我们既负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协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发扬光大,成为全国的重心,才可收拾时局,重整山河,这是可用史事来证明的。
东晋而后,南北对峙,历宋齐梁陈,直到隋文帝出来,才把南北统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独孤皇后发了怒,文帝吓极了,跑在山中,躲了两天,经大臣杨素诸人,把皇后的话说好了,才敢回来。兵法曰:“守如处女,出如脱兔。”怕经曰:“见妻如鼠,见敌如虎。”隋文帝之统一天下也宜哉!闺房中见了老婆,如鼠子见了猫儿,此守如处女之说也;战阵上见了敌人,如猛虎之见群羊,此出如脱兔之说也。《聊斋》有曰:“将军气同雷电,一人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堪问之处。”惟其入中庭而无何有,才能气同雷电,惟其到寝门而不堪问,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龄乌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乱,唐太宗出来,扫平群雄,平一海内。他用的谋臣,是房玄龄,史称“房谋杜断”。房是极善筹谋之人,独受着他夫人之压迫,无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当今天子,当然可以制伏她,就诉诸太宗。太宗说:“你喊她来,等我处置她。”哪知房太太几句话,就说得太宗哑口无言,私下对玄龄道:“你这位太太,我见了都害怕,此后你好好服从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见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开国明君。当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难者,他幕府中总宜多延请几个房玄龄。
我国历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统一全国,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全局。从前东晋偏安,全靠王导、谢安,而他二人,都是怕学界的先进。王导身为宰相,兼充清谈会主席,有天手持麈尾,坐在主席位上,正谈得高兴,忽报道“夫人来了”,他连忙跳上犊车就跑,把麈柄颠转过来,用柄将牛儿乱打。无奈牛儿太远,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没法。后来天子以王导功大,加他九锡,中有两件最特别之物,曰“短辕犊”、“长柄麈”。从此以后王丞相出来,牛儿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长长的,成为千古美谈。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王丞相对于他的夫人,真可谓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炳。
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围棋别墅,不动声色,把苻坚杀得大败,其得力全在一个怕字。“周婆制礼”,这个典故,诸君想还记得,谢安的太太,把周公制下的礼改了,用以约束丈夫。谢安在他夫人名下,受过这种严格教育,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习惯,苻坚怎是他的敌手?
苻坚伐晋,张夫人再三苦谏,他怒道:“国家大事,岂妇人女子所能知?”这可谓不怕老婆了,后来淝水一战,望见八公山上草木,就面有惧色,听见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他胆子怯得个这样,就是由于根本上欠了修养的缘故。观于谢安苻坚,一成功,一失败,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说外患这样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学,养成怕的习惯,日本一来,以怕老婆者怕之,岂不亡国吗?这却不然,从前有位大将,很怕老婆,有天愤然道:“我怕她做甚?”传下将令,点集大小三军,令人喊他夫人出来,他夫人厉声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请夫人出来阅操。”我多方考证,才知道这是明朝戚继光的事。继光行军极严,他儿子犯了军令,把他斩了,夫人寻他大闹,他自知理亏,就养成怕老婆的习惯。谁知这一怕反把胆子吓大了,以后日本兵来,就成为抗日的英雄。因为日本虽可怕,总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于出战。诸君读过希腊史,都想知道斯巴达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对他说道:“你不战胜归来,不许见我之面。”一个个奋勇杀敌,斯巴达以一蕞尔小国,遂崛起称雄,倘平日没有养成怕老婆的习惯,怎能收此良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