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白少爷说得很详细。他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这次倒是难得的事无巨细,可见他对小弟的重视。
空山间多闻鸟语,白少爷的声音却比虫鸣鸟叫好听。风过树林摩挲,又抚清流涓涓。
看不见风,却又处处可见风。
白少爷仿佛化作人间风雨,艰难的在误解中守护世人。
“人所见所闻,总是有限。所以必然会误解,必定有误会。尤其是这世间大多数人只看得到自己认定的事,对真相视而不见。所以别人想怎么看我,就让他怎么看我。或许,如此才算不失本心,他应当会开心一些。”
小弟不敢和白少爷对视,他假装打量墓碑。那墓碑被清理的很干净,墓碑很干净,周围的坟头草很干净,甚至连供桌上的食物也被吃的很干净。
“那个老伯的女儿,已经送回去了。”小弟说道。
白少爷笑而不语。
“走的时候她还很不开心,说我拆散了她的好姻缘,仿佛我才是强抢民女的恶霸。”
白少爷明知故问道:“她模样如何?”
小弟道:“惨绝人寰。”
两人相视片刻,而后哈哈大笑。
小弟忽然道:“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白少爷说:“没有,入府以后才知道。卫家怨气过重,诸多亡灵环绕,不敢视而不见。”
亡灵,怨气,小弟从来看不到,但是他没有再问,片刻之后,道:“可惜最后一壶酒被你喝完了。”
白少爷说:“你想喝酒了?”
小弟说:“想。”
白少爷说:“蜀山的人想喝酒,从来不会没酒喝。”
小弟说:“我不是蜀山的人。”
白少爷说:“我是。”
他右手一抬,又接住了一坛从天而落的琼浆玉酿。
小弟都看傻了。
“蜀山的人,怎能少了酒。”声音从林间传来,像翠竹空响,十分好听。
这酒是坛,不是壶,蜀山人最懂蜀山人,壶对他们来说,从来都不够。
“嘭”的一声,拍开酒封,酒香奔涌而出。
“好酒。”白少爷赞道。
“请你白少爷喝酒,自然要用最好的酒。”林中慢慢浮现一人,杳然孤影,一步一步,却走得惊心动魄。
“白少爷却少有好酒喝。”
白少爷听见他声音时,脸上有藏不住的惊喜,可当他真正看见他时,却慌了神色。
短暂的皱眉后,是漫长的无可奈何。
他说:“宿命。”
来人听懂了他的话,亦是无奈道:“你又何尝不是。”
“我救了很多人。”
“我救了更多人。”
“我杀了很多人。”
“我已很久不曾杀人。”
终于,他走到白少爷身前,提起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白夜。”
白少爷站起来,忍不住抱住他。
“南宫。”
他没看见,却能感觉到,此刻,小弟的神色,异常复杂。
酒是动人的酒,人是醉人的人。
千杯知己,时光煮雨。
如画的风中,他们用山水对弈。
除了酒,南宫还带了一个食盒,一些家常小菜,却都是白夜的最爱。
“希望你的口味没变。这些菜里都没有放醋。”
白夜不喜酸食,他从未向人提过,南宫却一直知道。
知己相知,不过如此。
他虽不提,他却知了。
此番情谊,着实不易。人往往拼命表达,却少有愿意听他人说话。很多人说得再多也无人懂他,甚至不愿听他,却有那么一个人,不言不语,明白你的辛酸苦辣。
南宫说:“镇上有很多关于你的传言。”
白夜说:“世上有很多关于你的传说。”
南宫说:“听说你刚刚灭了卫家满门。”
白夜说:“卫家七十六人,我杀了五十七人,尚于十九人。”
南宫说:“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何弃剑。”
白夜说:“弃剑是为了不伤人。”
南宫说:“你如今在杀人,而且杀了不少人。”
白夜说:“杀人是为了救人。”
南宫说:“你可知,你杀的那些人,也有亲人朋友,骨肉相知。你杀一个,伤害的却远远不止。”
白夜说:“我救的更多。”
南宫说:“你如何确定?”
白夜说:“因为我是白夜。你可信我?”
南宫说:“因为你是白夜。我信你。”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
小弟在一旁,神色复杂。
南宫说:“我信你,可别人都不信你。”
白夜不语。
南宫一指小弟:“他就不信你。”
白夜说:“你我都是将死之人,诸多牵挂,如何了然离去。”
南宫说:“我找到了传人。”
白夜说:“他就是我的传人。”
南宫打量着小弟,这让小弟很不舒服:“他恨你。”
小弟一惊,想要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出口。
白夜神色平静,对小弟来说是秘密,白夜却从一开始便知道。他说:“恨我的人不少。”
南宫说:“你却要将你的本领和责任,传给一个想杀你的人。”
白夜说:“人情世故,于人间百世大道来说,不过沧海一粟,不值一提。他是最适合的人。他心里有正道,能辨是非。”
南宫说:“若他的正道,和你不同,何以传承。”
白夜说:“你的正道,便和我不同。或许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我,是你。”
南宫说:“这番话,岂非煞了风景,可惜了好酒好菜。”
白夜笑道:“你的传人,又是如何。”
南宫说:“是你的故人。”
白夜说:“我有许多故人,不一定还想得起来。”
南宫说:“你一定能想得起来。即使你想不起这个人,你也会记得与她有关的事。从前,她便是为你而活。”
白夜说:“为我而活?若是男人,我一定能记住。若是女人,为我而活的不少,恐怕记不起来。”
南宫说:“她是女人,而且一定是你能记住的女人。”
他饮酒起身,打了一个响指。林中闪出一道黑影,快如奔雷,迅如疾风,片刻便已到了二人身前。
白夜好奇的看向来人,确实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十分好看的女人。可他实在想不起来这是谁。
世间之事,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却又很多是他不想知道的。
此刻,他想知道关于这个女人的事。
于是他伸手去轻抚她的肩膀。
“流风。”
那是一个名字。
那是一个咒语。
那是白夜怀念却不得不割舍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