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洪雷躲在陈老实家门外的槐树下。这是一棵很大的槐树,足以掩盖住他还未发育成熟的身躯。
他还是个孩子,即使刚刚生吞了一头熊,他也还是个孩子。
小孩子,总是很不愿意面对大人的。即使是友善的陈老实,也喜欢没事教育他两句。
他不愿意被教育。
他只要听爹爹的话就行了。
一直到正午,他看见陈倩青从屋里出来,抱着一个木盆,应该是要去河边洗衣服。
傅洪雷跟上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
她吓了一跳,木盆从手中脱落,衣物散了一地。
可是她没有生气,反而欣喜的看着傅洪雷:“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她忽然皱着眉,嫌弃的说:“你嘴好臭!吃了什么?”
“吃了熊。”
“那是不是说明你赢了?”
“我赢了。”
得知这个消息,陈倩青高兴的跳了起来,抱住傅洪雷,就要亲上去,也不嫌弃他口臭了。
傅洪雷看见她这么高兴,也很高兴,面对她突袭上来的小嘴,也笑嘻嘻的迎上去。
她答应过他,如果他救了她的妹妹,她就以身相许。
她说,妈妈也是这样的。
她一定很喜欢她妈妈。
她当然很喜欢她妹妹。
她必然很喜欢她爹爹。
现在,她还喜欢他。
一个八岁,一个十岁,童心未泯,怦然心动。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携妻归来的陈老实看见这一幕,刚要出面阻拦,却被妻子遮住了口。
“洪雷是个好孩子。”常小芸说。
傅洪雷也看见了陈老实夫妇,可是陈倩青的嘴唇软软的,很舒服,他舍不得离开。
舍不得离开,还是要离开的。他偷偷退后一步,隔开陈倩青,然后恭敬的招呼:“四叔,四姨。”
常小芸笑着对陈老实说:“你看,洪雷是个好孩子。”
马上要失去小女儿的陈老实,并没有变得浮躁暴戾,反而多了一丝豁达。你看,人的遭遇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并不一定都会将他变坏。
那些变坏的人,即使没有那么多可怜的经历,一样会变坏。
陈老实摸摸傅洪雷的头,黄发垂髫,圆圆的脑袋很可爱。
他还没说话,陈倩青忽然就哭起来。
“爹爹……”
常小芸别有深意的看了傅洪雷一眼,傅洪雷感觉到这抹目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青儿,怎么了?是不是哪个臭小子欺负你?娘给你做主!”常小芸关怀的说。
陈倩青头埋在陈老实的怀里,带着哭腔断断续续的说:“妹妹……妹妹……”
陈老实人老实,静静等着陈倩青说完。常小芸却是一个急性子,说话间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以为是傅洪雷多嘴说了小女儿要献祭的事,心里埋怨,嘴上却安慰道:“青儿别哭,别让人家笑话咱们。咱们家该承担的责任,绝不会推卸。”
“妹妹,妹妹不用献祭了!”陈倩青连忙说道,哭的更厉害了。
陈老实愣了一下,刚要询问,常小芸却以为是孩子间的任性哭闹,道:“娘知道你心里难过……”
“不,不难过……青儿心里高兴。”陈倩青说,“洪雷哥把坏熊打死了。”
“什么!”
夜幕垂下,只有几户富裕的人家还点着烛火,大多村户已经睡下。
村里的男人却聚集在村长的客堂里,神色凝重,沉默得可怕。
“陈老实,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陈老实很紧张,他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更在乎自己的女儿。
有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大伙儿都知道,傅家当家的傅雨雪是咱们村儿最好的猎人,恶熊……嗯,就是那恶熊下山,吃了咱们那么多鸡鸭,但从来没动过傅家。今日我回到家中,听说傅家那小子,自个儿上山打猎,把恶熊给打死了。”
村长说:“只是这样?”
刘老实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喃喃道:“嗯,只是这样。”
村长说:“我怎么听说,是你女儿陈倩青让他去山上欺害咱们熊王大仙的。”
刘老实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是恶熊死了,对咱们村不是好事吗?”
“放屁!”那头,一名身穿黄色道袍的道士怒道。当初就是他说这恶熊是熊王大仙下凡,要村民好生伺候。可是如今大仙被一个娃娃打死了,这不是扇他的脸吗,“这熊王大仙,是仙界无上真君的坐骑,此番下凡特来考察民间。你们这般行事,那熊王大仙岂会真的被打死,那死的不过是一具分身,此刻正身一定在天庭中禀报此事,我看你们陈家村还是尽快散了吧。天帝责罚,凡人哪里受得起。”
闻言众人议论纷纷,刘老实不知所措,还是村长问道:“道长,此事如何是好啊!”
道士因这件事颜面扫地,对傅家小童和陈老实幼女都恨之入骨,恶狠狠地说:“为今之计,只有将罪魁祸首送上山去向大仙谢罪。另外,原来的供奉,不可少。”
村长说:“大伙儿都听到了,此事关系全村百户人家生死存亡,只能牺牲我可怜的四侄儿。”说着,还有意无意的看向陈老实。
陈老实没想到刚出龙潭,又入虎穴,他伤了常小芸的心一次,万万不能再伤她第二次。他无法忘却,当常小芸知道傅洪雷打死恶熊时脸上的喜悦,仿佛融化了这森寒的积雪,让他的心中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
“恶熊伤人,罪恶滔天!怎么可能是神仙下凡!神仙下凡,怎会害人!一定是这妖道胡说八道!”陈老实一向老实,今天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出人意料。
原本众人还想看他笑话,谁让同是陈家村出身,我只能讨个脚大手粗面黄肌瘦的村姑,你却能娶个如花似玉天仙般的大家闺秀。如果大家都过得不好,那一定要让这看起来过得好的吃吃苦头。我可以死,但是你必须死在我前头。
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当初没有反对献祭。
可是如今,恶熊归西,这献祭的需求便没那么迫切,威胁没有落在眼前,这些村民是不相信的。
“四哥说的对,小孩子都能打死的怪物,怎么可能是大仙!”
人群中开始有人响应陈老实的话,他们并不仗义,但是他们也不希望自己家的孩子白白牺牲。
谁家的孩子不是身上掉下来的肉。谁又真舍得?
有人敢说话,便有人敢行动。大家七嘴八舌,片刻间便把“熊王大仙论”否定得一丝不挂。道士眼看已无利可取,再纠缠下去怕要伤及自身,装模作样冷哼一声:“山野村夫,下愚难易,贫道好心解围,你们如此不识抬举,那后患可别怨我。”
说完拂袖而去。
陈老实难以置信的看着人群,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别人的支持,心中底气也足了,对着村长说:“村长,恶熊祸害我们多年,现在傅洪雷为民除害,保住了全村多少孩童,这件事是好事,您就不要忧虑了。”
牺牲多少孩童村长可不在乎,献祭的孩子无论如何是轮不到他家的。可是失了威望,失了民心,那自己的儿子还能不能继承自己村长的位置,就要好好考虑了。
想到这里,又见群情激奋,说什么也不敢和全村人作对,连忙换上一张笑脸,说道:“老四说的对,咱们都被这妖道的法术迷了心智,才信了这些鬼话,现在妖道跑了,恶熊除了,咱们又能过上好日子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大伙儿先散了,回去忙吧。”
三两句话,就把责任推到道士身上,村民也觉得有理,自己之前的作为全是因为妖道蛊惑,与自己无关。就连陈老实,一开始说要献祭孩子不也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吗?想到这里,大家心里仅有的愧疚感丢得丝毫不剩,开开心心回家准备过年了。
傅洪雷的爹爹,叫做傅雨雪。
早年间,江湖中有个外号,叫刀绝傅雨雪。
在江湖中行走的人,大多会有一个外号。
但是在江湖中行走的人,大多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外号。
没有电视,没有微博,江湖人的名气,很难传播。
可是“刀绝”这个外号,在江湖中,却是无人不晓。
这个“绝”,不是“绝顶”,而是“绝无生还”。
你看,见过他的刀的人都绝无生还,他的名气还这么大,很不容易。
所以,江湖中流传着他的名字,却无人见过他的人。
所以,即使是乡野村夫,也敢围而屠之。
现在,陈家村的人围在他的门口,叫嚣着。
“把那小畜生交出来!”
“外姓人!滚出去!”
“这一家害人精,不得好死!”
有村民,有村姑,甚至还有孩子。
就像偷吃了他们鸡鸭家畜,拐了他们家孩子的恶熊,住在这屋里一样。
这世间的仇恨,来自于愤怒。可是人们往往无法对太强大的事物产生愤怒。
蝗虫来了,他们恨蝗虫,对其赶尽杀绝。
可是每逢旱涝,他们只能跪在地上向老天磕头,祈求上天宽恕。
这是大旱的第二年。
举国大旱。
他们不是干旱最严重的地方,却是最虔诚的地方。
村里的家家户户都跪在田地里,祈求熊王大仙的宽恕。
那一年,熊王大仙被傅家小鬼打死,他们安安心心过了一个好年。
可是谁知第二年,大旱忽至,余粮去年贡献给了熊王大仙,本盼着在这个安定的好年里终于有好日子,庄稼却不长了。
有膀子力气的人都进山,运气好的抓些野兔山鸡,运气不好的采些野果树皮。
总之,这一年熬了下来。
又逢开春,云游的妖道回来了。
他是故意回来看笑话的。
天下大旱,此地必然也会大旱,他的预言灵验了,熊王大仙降罪了。
村民是朴实的,他们永远追随原始的内心。天下太平,你是妖道。若是吃不饱饭,你就是神仙下凡。
看见村民虔诚哀求的模样,道士很开心。
“贫道是不是告诉过你们,熊王大仙,不能得罪。”
“是是是是,道长说的对。”
“贫道是不是告诉过你们,要好好侍奉。”
“对对对对,道长金玉良言。”
“贫道是不是告诉过你们,这熊王大仙是仙界无上真君的坐骑,下凡考察民情。”
“道长,您说的都有理,如今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
道士眯着眼睛,装模作样按着指节,仿佛在算计天命。
“当初,你们只要将那两个得罪熊王的孽童交出,贫道再作法向上天请罪,有九成把握获得大仙宽恕。可是如今……贫道方才向仙界请示,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熊王分身受戮,对他而言不过昨日之事,怒气未消,扬言要屠你满村,方可泄愤!”
在场众人闻言都愣在原地,村长倒吸一口冷气,惊呼道:“什么?”
村民纷纷跪倒在地:“道长救命啊!道长慈悲为怀,一定要救救小民!”
哀嚎一片,触目惊心。
只有村长还算冷静,在一片喧闹中偷偷离开,片刻之后又回到原处,手上多了一个盒子。
“道长,此番若能救得本村,我定为道长修筑道观,令全村子民日日高香供奉。道长云游四海,这些盘缠,望道长收下,救济天下。”
打开盒子,金银珠宝,翡翠琉璃,琳琅满目。盒子不大,装得不多,但对这个村子来说,却是巨宝。
道士云游四方,也是识货之人,那玛瑙晶莹剔透,一看就是上等货色,便不动声色的将盒子收起,道:“也罢,拯救苍生是贫道出家之志,怎会见死不救。”
说完,又闭目半晌,众人不敢打扰,静候一旁。
这双眼一闭,便是半日,村长离得近,隐隐听到鼾声传来。
直到道士忽然低头,而后受惊一般醒来,迷茫的看了一眼众人,又立刻恢复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熊王怒火未熄……”说到这里道士停顿了一下,看着众人紧张的神色,十分满意,接着说,“好在贫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费尽唇舌,才让熊王冷静下来。熊王亦有好生之德,知你等悔过,便不再深究。却要那肇事孽童及其家属上天领罚。”
语毕,便不再说话,闭目养神。
众人看向陈老实,神色古怪,却不乏幸灾乐祸。
村长走向他,捧着他的手,一时间居然老泪纵横:“老四……你是我亲侄子,我却保不住你……全村上百口人家,大家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是时候报答大家了……”
村民纷纷附和,点头称是。
陈老实看了一圈周围的村民,都是一个村的,大多沾亲带故。左手那偷笑的小子,前两年调戏常小芸被自己打跑,一直怀恨在心。右手边那位老伯,因为自己家的牛吃了他家门口的草,骂了自己几十年。环顾一圈,脑筋都打结了,却也想不出,在场中人谁对自己好过,更提不上含辛茹苦。村口的李婆婆倒是一直很关照自己,却被那不争气的儿子气死了。
可是陈老实毕竟是陈老实,他不懂,很多事都不懂。他知道自己笨,他尊敬村长读过几年书,所以他一直听村长的。
这一次,即使不愿,他也应该听村长的。
于是他傻乎乎的看着村长,一个“好”字落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且慢!”一声娇呵,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陈老实听见熟悉的声音,仿佛得救一般,猛然抬头:“小芸?”
村民看见常小芸,大多一副讨好的神色。这是城里来的大小姐,别说长得漂亮,这一举一动宜喜宜嗔的神态气质,都让人赏心悦目。
常小芸不理会众人,直接走上去,双目逼视道士:“道长,您确定您带来的是熊王大仙的旨意?”
“贫道不打诳语,就事论事。”道士淡然说。
“道长真有仙术?上达天听?”
“那是自然。”
常小芸冷笑着对众人施礼,然后说:“小芸知道,自己不过女儿家,人言卑微。若是对此事论理,即使这道士百般不对,你们也不会信我。否则,熊王之说,漏洞百出,你们如何会信。”
众人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们本来就对熊王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是动脑子的事从来不是他们擅长的。这些事让村长决断,他们只要干力气活就好了。
人总是趋利避害的,麻烦的事,谁都不愿意去做。
熊王之说,要去说服众人,太麻烦。
尤其是,当他们想到,别人家孩子都献祭了,即使献上我家孩子,也不吃亏。
尤其是,如今,不用他们献祭了,不再需要他们付出。
即便是假的,在这个食不果腹的年代,他们也愿意试试。
反正试了自己也没损失。
村长挂不下脸面,熊王之说是他第一个认同的,连忙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常小芸冷哼一声:“刀都砍到我脖子上了,我还不该来?”
未等村长应答,她转身继续对道士说:“道长,敢问您上达天听,祈问的是哪位大仙?”
“此事因熊王大仙而起,自然是熊王大仙。”
“为何我从未听说有熊王大仙?”
“你一个妇道人家,见识浅薄,不知也是正常的。”
常小芸早知他会这么说,问道:“那妇道人家就请问道长,这熊王大仙出自哪部道家典籍?是《封神录》?《山海榜》?亦或是无上真君所著的《无上经》?”
这三本书是道家经典,现世道家的源头。
道士一窒,熊王大仙是他随口胡诌出来的,自然不会真的出自哪部仙典。即使真的有,他也未曾读过。糊弄村民,招摇撞骗,何时需要这么多文化了?
“熊王大仙,出自《熊王大典》。”道士脸不红心不跳,继续瞎扯。
常小芸噗嗤一笑:“《熊王大典》?出自何处?何年?何人之手?道长可借小女子一阅?”
“这……贫道少时游历天下,偶然得见,如今已不知何处。”
“那好,道长博览群书,自然不会把这些随身带着。”
“正是如此。”
常小芸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一步一步把道士引向自己铺好的道路,继续问道:“道长既然如此博学****,小女子有一事请教。”
“但说无妨。”
“《天易十六经》中,朴卦逆生,出于南左,何解?”《天易十六经》是无上真君传世之作,早年无上真君还是凡人,潜心研究天文地理,寻找人间固有的规律,摸索出了此道。而后便依赖此道修炼,最终成仙。仙书中所记载的,包含人间秩序规则,是一切卜卦之术的根本。常小芸出身书香世家,这样的名作自然有专门的先生教导,修为可不是这野狐禅可比。
道士自然看过《天易十六经》,可是其中算法诘屈聱牙晦涩难通,早早弃之如履,此刻竟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对。
“这……”
常小芸笑得花枝乱颤,如春桃初绽,孔雀开屏,一众乡野村夫何时见过如此美貌,竟看的失神了。
“道长若是解不出来,便上天询问一下您的熊王大仙,或者无上真君本人即可……”
傅雨雪依旧在磨刀。
这两年间,他换了十七块磨刀石。
每一块磨刀石,都来自石之心。就像被捏紧的雪团,柔弱的部分被淘汰,留下最坚硬的存在。
每一块磨刀石,后来都被磨成灰烬。
每过月余,傅洪雷都会从山上为爹爹搬来一块巨石。这座山村,几乎都被傅雨雪磨光了。
此时,他眼前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年轻人。
“刀绝的刀,竟然是钝的?”
“刀绝的刀,从来都是钝的。”
年轻人说:“既然是钝刀,何必打磨。”
傅雨雪说:“我从未打磨。”
说完,他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在身旁候着的傅洪雷。
傅洪雷是个好孩子,常小芸这么说,傅雨雪也这么认为。
这个孩子,配得上这把刀。
年轻人自顾自的说:“我叫帝缺。”
“我不在乎你叫什么。”
“我可以救你。”
“我不需要你救。”
“那他呢?”帝缺仰头看向傅洪雷。
傅雨雪也看向傅洪雷。
“他,更不需要你救。”
帝缺说:“刀绝威名在江湖上传播的时候,我不巧错过,后来听到刀绝的名字,刀绝已经归隐无终。”
刀绝的确归隐了,即使未曾隐姓埋名,他也没想到有人能找到陈家村来。
帝缺说:“我听说,刀绝的绝,并非是绝顶的绝,而是绝无生还的绝。刀绝的手下,没有活人。刀绝的名声,却是活人传出来的。”
傅雨雪没有答话,继续磨刀,刀刃隐隐有些反光。
此刀,即将开锋。
帝缺说:“早些年,江湖中常有悬案,武林高手深夜外出,晨暮曝尸荒野。尸体上只有一道刀伤,从左肩,顺劈而下,内脏破裂。手法如出一辙,自然有人推测,此乃同一人所为。”
傅雨雪依旧沉默。
帝缺说:“后来,有村民偶遇你和松山罗汉决斗,同样的手法,一刀毙命。所以,那些悬案都挂在你的头上。”
“是。”
“不是。”
“你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帝缺说,“那个杀人的恶徒,叫孟如虎,是个嗜血的亡命之徒。他杀人,只为劫人钱财。”
傅雨雪有些意外的看着他,依旧不说话。
“这个孟如虎,是你的师傅。”
“是。”
“他却死在你的手中。”
“是。”
“为什么?”
傅雨雪忽然笑了:“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帝缺说:“我知道天下间的事,却不知人心。我一直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知道,也不会来此。”
傅雨雪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危机,但是他对这些都没兴趣。
一个将死之人,能对什么感兴趣?
若有,他便不会死。
“他杀的人太多,他该死。”傅雨雪说。
“你杀的也不少。”
“所以我也该死。”
忽然一阵沉默,二人都再说话。
傅雨雪的刀越磨越快,磨刀石竟被削出层层石皮。那是因为刀锋太快,刚刚触碰到磨刀石上,便已深深切入。
整块磨刀石突然变薄,几番来回之下,变成了一堆粉末。
“你的刀磨好了。”帝缺说。
“这把刀,磨不好。”说完,傅雨雪左手持刀,刀锋向上,而后右手对着刀刃温柔的抚摸,就像抚摸情人的脸庞,温存,湿润。
鲜血从他手心流出,慢慢浸满了刀身,整把刀一片鲜红。
来回摸索几下,终于停下了动作。
傅洪雷习以为常的呈上两张毛巾。
一张擦刀,一张擦手。
擦干血迹,漆黑的刀身再一次出现在眼前。又变回了那把没有锋刃的钝刀。
帝缺忽然笑了,以茶代酒,敬了傅雨雪一杯。
傅雨雪也笑了,连血带茶,回敬了一杯。
他知道,这个世界,终于有人懂他了。
江湖不懂他,世人不懂他,师傅不懂他,常小芸不懂他,即使相依为命的傅洪雷,依旧不懂他。
可是眼前这位萍水相逢,一面之缘之人,懂了。
他很开心。
他开心的笑了。
他开心的哭了。
干涸的眼泪,混着血,一同吞进了肚子里。
帝缺走了,走之前,他对傅雨雪说:“江湖中传闻,傅雨雪冷酷无情,刀下绝无生还。可惜江湖中那些庸人怎么会知道,正是因为你傅雨雪是重情重义之人,才会在每一次对决中全力以赴。稍留半招,便是轻视。可惜,江湖中的故事,只存在江湖人的嘴里。嘴里的故事,哪有真的。”
傅雨雪看着帝缺离去的背影,良久,对傅洪雷说:“以后,也许有一天,也许没有那一天。你会成为一把刀。我希望,你能成为此人的刀。”
傅洪雷不懂爹爹说的是什么,但是爹爹说的,总是对的。
爹爹却主动跟他解释,说道:“我用了一辈子的刀,也做了别人一辈子的刀。杀了不该杀的人,负了不该负的人。父亲完不成的愿望,总希望孩子能替他完成。你作为我的儿子,我希望你成为他手下那把开辟新时代的刀。别再像我,负了终身,负了她人。”
傅洪雷第一次听见爹爹说了这么多话,可是他还是听不懂。他知道,爹爹的话总是对的,所以他只要记住就行了。
总有一天,他会明白。
因为,他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