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会,老班长把刚从茅房出来的刘前进堵住了:“文捷说的事你得赶快办呢,我怎么觉得你没当回事。”
“怎么没当回事,不就是发报机的事吗?我知道,正想办法哪。”刘前进敷衍地说。
“我还有件事得和你说,”老班长左右看看,“那个小周干事,开会前去我那里,说她喜欢你哪。”
“喜欢我?”刘前进干笑了一声,“啥时候的事?”
“她喜欢你,我哪知道是啥时候的事?”
“这事,你怎么看啊老班长?”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说不好。不过,这件事你要认真严肃地想一下子了。”
甄世成过来:“支队长,我下午叫炊事班挖了不少野菜,晚上好不好找些表现好的犯人来帮着择择菜。”
“这事你跟侯大队长说一下吧。”刘前进说。
小李是天擦黑的时候上路的。谁都没想到的是,他的身后早就悄悄跟上了一个尾巴。挥鞭打马的小李刚拐过一个山弯,后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隐隐传来。早有提防的小李勒住缰绳,拔出短枪,警惕地回头看去。
一匹快马蹿到小李的面前。小李认出来人,他擦了把额头的汗水,把短枪插进腰间:“吓我一跳,我当是谁呢……”
来人并不说话,突然向小李胸口开了一枪。
“你—”小李怒目圆睁,失衡的身子“咕咚”一声落到马下。受惊的战马扬蹄嘶啸,在小李身边慌乱地踱起步子。
来人下马,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手枪弹壳,放在小李身旁。
殷红的血迹渗透了小李的前胸,他暴涨的一双怒目里装满愤怒。
要不是被彭浩回来的关门声惊醒,刘前进这一觉会睡到第二天早晨。
“干什么去了?这时候才回来。”刘前进翻了个身,睡眼蒙胧地问。
“我到处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情况。”黑暗中,彭浩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小李这时候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应该到了岭南寨吧。”
“差不多吧。我叫他快马加鞭,不准给我偷懒。”刘前进打了个哈欠,“快睡吧,这两天都困死我了。”
犯人们的早饭是在岭东寨的大场院上吃的。场院上并排支着几口行军锅,王友明、马大虎带着战士在给排队的犯人们打饭。管教们在不远处的房子后吃饭。
男女犯人们虽然分开吃饭,还是能相互望见。柳春燕扒拉着刚打到碗里的野菜,伸着脖子向男犯队伍里张望,她的手上,握着半块干粮。严爱华带着大菊和一个女犯往男犯那边送水,柳春燕拉了把大菊,把半块干粮塞在她手里:“帮我捎给我哥。”
打上饭的裘双喜站在行军锅前找事,他拨拉着洋瓷碗里的半碗饭骂道:“他娘的,又是清汤寡水的稀饭煮萝卜!这种猪狗食,能咽下去吗?”
“你没看这几天当官的跟咱们分灶开伙嘛,这是缺粮了!”傅明德看着在房后吃饭的管教们。
“他们就是想保住他们自己,愣是给咱们吃这个,这是要把咱们拖死在路上啊!”苟敬堂气急败坏。
裘双喜把碗里的稀饭泼掉,振臂一呼:“我们绝食抗议!”
“对,我们抗议!”苟敬堂也倒掉碗里的稀饭。
傅明德、小痦子也将碗里的饭倒掉了。
鲁震山端着饭碗,观望着。
刘前进匆匆赶来,他看了看众犯,走到裘双喜面前,突然厉声喊道:“捡起来!”
裘双喜傲慢地扬起了头。
刘前进语气平缓:“我叫你把饭捡起来!”
裘双喜脖子梗着:“我不捡!”
刘前进咬着牙根:“你不捡?”
侯仲文过来:“支队长,快去吃饭吧,少跟他们费精神!我来处理。”
“有白米干饭吃,费点精神怕什么!”傅明德阴阳怪气。
彭浩也赶了过来:“按规定,我们应该吃白米饭,你们只能吃窝头。但考虑到当前的特殊情况,没有执行这个规定,而改为管教和犯人统一的标准。”
“少唱高调,你们当官的还不是另吃小灶!”苟敬堂喊。
刘前进恼火地一手提着苟敬堂的领口,一手提着裘双喜的领口,生生把二人拎到不远处的一口行军锅前。他揭开锅盖,里面是一锅黑乎乎的野菜。
“睁大狗眼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我们当官的小灶!”刘前进的脑门上青筋暴出。
裘双喜、苟敬堂傻了眼。几个倒掉稀饭的男犯,悄悄地蹲下来,将地上的萝卜捡进碗里。
严爱华和大菊抬着一桶水过来,严爱华上前:“支队长,怎么了?”
“吃饱了撑的,找事!”
大菊看到鲁震山,过去将半块干粮放在鲁震山碗里。
鲁震山抬头,疑惑地看着大菊。
大菊低声说:“柳春燕省给你的!”
“她……她怎么样?”
“挺好的,一直惦着你哪。”大菊笑笑,走开。
要不是彭浩和侯仲文的劝说,刘前进真要让早上参与闹事的几个犯人饿上一顿两顿:“就是让他们吃饱了撑的才找事。饿他个头昏眼花爬不起来,看他们还老不老实!”
“饿出个好歹来更不用走了,还得找人抬着,那不更麻烦。”彭浩劝道。
“这还没上路呢,少吃个一顿半顿饿不死人。就是小李带着粮食回来了,对他们这些坏蛋,也不能让他们吃饱,省得闹事。”
“支队长!政委!出事啦!”张连长带着一个战士边跑边喊。
刘前进一惊,迎上前去:“怎么了?”
张连长气喘吁吁:“我们巡逻……在山路上……发现了李厚福的尸体!”
刘前进蹲在小李身旁,用手将小李大瞪着的两眼合上。那匹快马恹恹地在周边走来走去,不肯离开。彭浩、侯仲文、文捷、老班长、王友明站在小李尸体旁,沉默无语。
马大虎从山沟里爬上来,手里拎着小李的背包:“支队长……”
刘前进接过背包,打开,拿出那封血染的书信。王友明接过背包。
文捷流着眼泪,别过脸去。
“能是什么人干的?”彭浩眼光呆滞,自言自语。
王友明翻了翻背包:“这里的钱不见了,会不会遇上图财害命的劫匪了?”
老班长说:“要是劫匪,就不会把马留下了。”
刘前进又蹲到尸体旁,解开小李的衣服,查看起胸前的伤口。
彭浩也蹲下来看着。
伤口边缘完整,凝着血渍。
彭浩说:“开枪的人离小李很近……”
刘前进抬头对王友明说:“你们在附近仔细搜查,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是!”王友明带着马大虎和战士们散开。
刘前进拿过小李的短枪,按下弹夹看了看,又从枪膛里退出一颗子弹。
彭浩问:“枪有什么问题吗?”
“子弹一颗没少,说明他没开过枪。枪膛里顶着门子,看来他非常警惕。既然这么警惕,为什么一枪没开就牺牲了呢?”刘前进像是在问自己。
文捷说:“小李根本没有防备凶手。”
“杀害他的人一定是熟人!”刘前进轻轻擦去小李脸上的污渍。
彭浩一愣:“是内鬼?”
“外人不知道小李去执行任务,不是内鬼是谁?”刘前进看着彭浩。
王友明拿着一个弹壳跑过来:“支队长,我们在路边发现的。”
刘前进接过弹壳仔细看着:“这是我们用的子弹……”
彭浩走过来,伸手要弹壳:“我看看。”
刘前进意识到什么,把那个弹壳紧紧地攥在手里,大步朝山坡上走去,他的军帽掉在地上。彭浩愣了下,看着走去的刘前进,捡起地上的军帽,追上去。
文捷也急忙追去。
刘前进走到一棵大树前,头抵在树干上。彭浩和文捷过来,站在旁边。
“知道小李送信的,只有党组几位成员。这个消息怎么会走漏出去呢?对了,那天甄世成也在。”文捷看了看彭浩,又看了看刘前进。
刘前进不愿听文捷再说下去,朝山上走去,彭浩快步跟上。刘前进越走越快。
文捷站在原地:“彭政委……”
彭浩没有回应,紧跑了几步追上刘前进:“前进,越是遇到复杂情况,我们越是要冷静。”
刘前进不理睬,继续朝前走。
彭浩跟在后面:“小李牺牲了,信还得送啊。派张连长带两个战士去,你看行不行?”
刘前进不耐烦地:“你别跟着我!”
“我这是跟你商量事呢,你能不能耐心听我说完,啊?”
“说,说,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说来说去能解决个屁问题!你能把小李说活过来?你……你们这一套……”刘前进脚下一滑,还在往前走。
彭浩站住。
“你们这一套磨磨叽叽的政工做派,真他妈怄人……”刘前进恼怒地骂着,将彭浩甩在身后。
彭浩追上,一掌拍在刘前进的肩头,一个绊子把他撂倒在地。
刘前进下意识地伸手摸枪。
老班长和文捷喘吁吁地赶来。老班长大吼一声:“刘前进!你干什么?”
刘前进摸枪的手抬起来,擦擦头上的汗。
文捷走过来,要扶起刘前进。刘前进甩开她的手,仍坐在地上。
老班长站在刘前进面前:“小李牺牲了,就你难过?没粮吃了,就你急?内鬼揪不出,就你心焦上火?你以为敌人长了跟你一样盛糠的脑壳壳啊?你一顿咋咋呼呼耍疯骂娘,啥子事就解决了?”
彭浩走到刘前进身边,把军帽递给他。刘前进一把扯过军帽。
老班长指着刘前进:“我看你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浑蛋!”
刘前进抬起头,瞪着老班长。
老班长大骂:“你瞪眼睛有个屁用!有能耐你擦亮眼睛,看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内鬼!亏得你还是战斗英雄、侦察英雄、公安局长,狗屁吧你!”
老班长朝刘前进的屁股踹了一脚:“起来!赶快给我归队!”
刘前进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岭东寨的。他把自己关进一个小屋里,谁都不见。尽管从队伍一从江滨出发,程部长就告诉他内鬼隐藏在一支队领导层。可从心里讲,刘前进并不认可程部长的说法,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揪出真正的内鬼,让事实告诉程部长他们得到的消息并不准确。这一次,小李的死真真切切印证了内鬼就在身边的事实,而且就在先遣队党组的五个人之中,对了,还扩大了一个甄世成进来。除去自己,就剩下了彭浩、文捷、侯仲文、老班长,还有甄世成。这五个人走马灯似的在刘前进脑海里进进出出,出出进进。
刘前进拿出在小李身边捡到的那个空弹壳看着,脑海里浮现的是这样的情景—
暮色中的鸡冠岭山道,马蹄声急,满脸汗水的小李挥鞭打马旋风般奔驰着。
远远地,一骑快马追来。
小李发现身后有人,勒住马,拔出短枪,警惕地回头张望。赶到小李面前的,是彭浩。
小李把短枪插进腰间:“你怎么追来了,彭政委,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跑得够快了,我还有个材料着急,你帮我交给……”彭浩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从怀里掏着东西,掏出的却是一把枪,小李还没反应过来,枪“砰”的一声响了,那个弹壳从枪里飞了出来,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落在山路上,空弹壳在地上弹了几下,落在路边。
小李捂着流血的胸口,嘴里蹦出一句:“内鬼—是你!”
小李的身子落到马下,大睁着两眼望向夜空……
同样的场景,反复在刘前进面前浮现,只是彭浩的面孔这次换成了文捷,下次换成了侯仲文,再换成甄世成。只有换到老班长时,他自己都觉得实在荒唐,才猛力摇了摇头,将老班长的面孔摇到脑海之外。
桌子上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马灯。刘前进一抬头,见马大虎正把一碗饭放在桌上。
刘前进看了眼马大虎:“你怎么在这儿?”
“彭政委让我来的,他说……小李不在了,让我过来。”
刘前进刚要发怒,还是忍住了,将一腔怒气慢慢收回,他挥了下手,让马大虎出去。
屋子里静得可怕。刘前进在屋子里踱着步,到了墙壁前停下,头沉重地顶在墙上,呆立片刻,痛苦地把头撞向墙,一下、一下、一下……
那几个人的面孔,又开始在刘前进面前游移起来……
月朗星稀。
岭东寨的夜晚静得有些诡异,出了屋子的刘前进漫无目的地走向寨子口,山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不少,身子却觉出几分寒意。往回走的时候,步子便加快了不少。可走着走着,他总觉得身后有个人在尾随自己,回头张望几次,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再往前走时,却又有异样的声音在身后响着,走到一个拐弯处,刘前进摸出手枪躲在房后,果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过来,刘前进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一个身影蓦地闪出,刘前进一个绊子扫去,人影摔倒在地,刘前进动作敏捷地按住黑影人,手枪直指黑影人的脑袋。
“是我,支队长……”黑影人挣扎着,声音有些熟。
刘前进一扳黑影人的脑袋,居然是马大虎。
“谁让你跟着我的?”刘前进恼羞成怒。
“是……彭政委不放心,让我跟着你……”马大虎已经被吓坏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赶走马大虎,刘前进不想马上回去了。他知道现在就是回去也睡不着,彭浩也不会睡,他一定准备了一大堆的“道理”等着向自己铺排哪。
刘前进去了炊事班,在门口看到老班长正带着几个战士在洗野菜:“怎么这时候就开始做饭了?”
“这些野菜得先焯一下,再泡一宿,明天早上吃就不苦了。”老班长跟着刘前进出来,问,“听彭浩说,你晚上还没吃饭。”
刘前进叹了口气:“哪吃得下啊……老班长,这粮……还剩多少了?”
“没多少了,就是熬成稀粥,大伙一个人也摊不上一碗,后天就彻底断顿了。”
“甄世成没再想想什么办法?”
“昨晚他想了一宿,今天天不亮就带着人走了,去了一整天了……”
刘前进点点头:“昨天晚上,他没出去吗?”
“开完会他就回去睡觉了,晚上我跟侯大队长带着人在炊事班择菜,择到快半夜了。”
“你是说,昨天晚上你和侯仲文一直在一起?”刘前进问。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事……”刘前进摇摇头,“粮食的事,我们还得自己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刘前进吐出两个字:“借粮!”
“跟谁借?”
“瓦扎头人。”
“他们不是……”
“由不得他们了!”
“前进,这么做,不光要犯错误,还……太冒失了呀!”
“犯错误就犯吧,冒失我更不怕,这样做总比让大家伙饿着肚子强。”
“这件事,还是该跟彭浩说一下吧……”
“算了,别说了,多一个人知道,将来犯了错误就得多个人背。你快去准备装粮的家什,再挑几个体格壮的战士。你马上去准备,一个小时后咱们到寨子东边的大树下集合。”刘前进说完,匆匆走去。
一路上,刘前进都在想跟不跟彭浩讲“借粮”的事,可回去后,才发现除了马大虎坐在屋子外的台阶上打瞌睡,彭浩根本不在屋。他在屋里简单收拾着东西,正准备走,房门开了,进来的是彭浩:“还没睡啊?”
刘前进有点不自然:“老彭,这一整天我脑袋疼得要命,晚上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彭浩犹豫了一会儿:“行吧,我去老侯和友明那儿对付一宿。”
彭浩出去,轻轻关上门。
刘前进走到门口,习惯地高喊了一声:“小李!”
门开了,马大虎走进来:“支队长,什么事?”
刘前进皱了皱眉头,意识到自己喊错了人:“你去告诉老班长,提前半个小时行动!”
“什么提前半个小时?”马大虎听不明白。
刘前进火了:“你就去这么说,哪那么多事!”
“是!”马大虎跑去。
刘前进从床底拿出酒瓶,喝了一口,放在桌上。他脱去军装,从背包里找出一件蓝布小褂穿上。刘前进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找出一张白纸,又找出一支笔,揣进小褂的贴身口袋里。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刘前进一愣:“谁呀?”
进来的居然是周圆。
“你,你怎么……有事吗?”刘前进很觉意外。
周圆拿出几页纸:“支队长,我给军区写的稿子好了,还想跟你核实点情况。”
刘前进系着衣服扣子:“那什么,我困了,想早点睡。这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说不出什么。这样吧,明天我安排时间,你再核实吧。”
“支队长,我这也是为了工作嘛。军区那面催了好几回了。再说,人家专门跑来,你不能就这么让我走吧?”
“那行,想核实什么你快说,五分钟啊,就五分钟。”
周圆掏出笔记本,四平八稳地坐到桌前:“支队长,我知道今天我来得不是时候。小李的事……我听说了。”
“你就说想核实的事吧,”刘前进打了一个哈欠,看看手表,“小周,我得上趟茅房,肚子有点痛,哎呀,这还来事了……”刘前进捂着肚子往外跑。
“我等着你啊。”周圆跟到门口。
周圆并非是要为稿子核实什么情况才来的,也不是受了“鹤顶红”的什么指令。她知道小李的死对刘前进一定刺激很大。今天她已经来过三次了,都没见到刘前进的影子。她也没有什么别的企图,就是想跟刘前进说说话,让他分散一点注意力,别老琢磨小李是怎么死的。她觉得,自己现在能够为刘前进做的,只有这么一点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