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大、脸红,白牡丹不由得垂下了脑袋,但很快又抬起头来,风雪中她的目光火辣辣的。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声音颤抖,以东方女性特有的那种羞涩,不是寒冷,而是胸膛内的那种慌乱和紧张,把心里的话全吐露了出来:“我父亲很佩服你,也很喜欢你!后来他调防去了朝鲜,从朝鲜转业,回到了日本,家里的工厂,更需要他回去管理!我父亲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特别地珍惜人才。各方面的人才他都珍惜,军事的、经济的、科学的,还有文化和教育方面的。我父亲给我说过,他送给你两箱子武器,还送给你一只独筒儿的望远镜,目的是想以后要重用你的!”白牡丹说着从猎服内掏出一只望远镜来,与宫本魁用的那只一模一样,配在一起,也许就是一部双筒的望远镜了。
宫本魁没接,而是茫然又疑惑地反问了一句:“重用我?”“对啊!战场上的敌人,利用得当,就会变成最好的朋友啊!你们历史上的三国,曹孟德送关云长赤兔马,目的还不是收买人才啊!送你两箱子武器,我父亲当然有自己的打算喽!抗联开始有十多万呢,最后还不是都打散啦!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嘛!见你的剑术特好,我父亲就豁出来本钱,笼络诱骗你,带着部下去为他服务。”说着,白牡丹再次晃了晃手上的望远镜,用挑衅的目光斜眼盯着宫本魁。宫本魁笑了:“哼哼!中国人是窝里斗,但不见得都能当汉奸吧?两箱子武器就能把我收买?调转枪口屠杀自己的同胞!退一步说,就算你父亲是珍惜人才,可是,依兰城一次枪杀了三百多名中国的老百姓,富锦江面两条大船都沉了下去。都是良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啊!还有哈尔滨的二百多位大学生,那可是真正高智商的人才啊!难道这也是珍惜人才?都让你父亲给杀了,你还在这儿给他贴彩呢?你们松本家族,不是靠战争掠夺,才一次次地发了横财吗?你家发了横财,多少中国人妻离子散丢失了性命啊!小宋啊小宋,快二十年啦,你这个特务是真不屈啊!”“特务”二字,宫本魁几乎是咬牙切齿喊出来的,同时也下定了决心,回家就把她移交,漏网的特务到任何时候都是祸害。宫本魁不想再跟她交谈下去了,一位是共和国的解放军大校,另一位则是潜伏了快二十年的侵略者特务,感情上誓不两立,生活中更是你死我活的对头。尽管她漂亮,但这掩饰不了她的残忍啊!为了她们的国家,为了她的家族,不惜生命代价,铤而走险,潜伏在异国,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把七艘采金船开来,继续掠夺中国人的财产……
宫本魁扭头就走,踩着厚厚的积雪,但没走几步,就又听到白牡丹松本贞慧子带着哭腔乞求道:“宫大哥!我是特务,可我更是个女人啊!没有组织了,光复后不久组织就解体了。快二十年啦,没人给我下达指令,我也跟别人没法儿联系。寻找金矿,是我们家族的追求,来七鬼峰采金,是我们家族的理想啊!为了勘测这座金矿,我六叔他们奉献了生命,我父亲他更是在梦寐中渴望着啊!在满洲国,松本家族仅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松花江上游的小丰满水电站,另一个就是松花江下游的七鬼峰金矿。如果不是战败,大批劳工就可以无偿地使用啦!只有战争,经济的利润才是最理想的。哪一个大亨,不是靠战争起家的?唉!如今啊!宫大哥,我想回国也回不去喽!想回去也得通过第三个国家,否则,只有暴露了身份,坐几年大牢,然后通过外交,才有可能被谴返回去。也可能是枪毙,以反革命特务罪把我押赴刑场……唉!我呀!回去无望,又真不想死啊!我想嫁人!嫁给一个有气质、有魅力、有身份的男人,又是在七鬼峰的周边地区,不误探险,目的能达到,个人生活也能有个归宿,特别是第一次见到你……唉!算啦,不说啦!谁叫黑牡丹她,是我的大姐哩!一生孤独,无依无靠,也许是命中,早已经注定了吧!”白牡丹边走边说,迎着寒风,在诉说着自己理想和悲哀。
宫本魁边赶路边耐着性子听着,不感到同情也不觉着她可怜。特务是最凶残的一种职业,自己的身上,至今还有四五处枪伤后的疤痕。民族之仇,岂是几滴眼泪就能理解了的?也可能就因为她是位漂亮的女人或在这恶劣的环境中吧,才没有对她捆绑,给了她自由,也允许了她的喋喋不休。同时宫本魁也知道,从第一天去野猪岭牧鹿,白牡丹的目光就有点儿异样,他是过来的人了,在异性面前,仅看目光,他就知道她们在想啥,他没有把她缴械,除了猎枪她还有一支手枪,但他知道,她不会对他暗算,尽管就两个人赶路,但如果把他暗算了,她也逃不出去。久经沙场,这点儿经验他还是有的。退后一步说呢,如果她不是特务,如果没有跟宋丽萍结合,娶日本女人为妻,作为男人,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很幸福的。日本女人温柔,婚后也更懂得体贴丈夫。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感情再好,民族的仇恨也难以化解。路是翻山走,上坡困难,下坡就容易了。
在一处陡坡的地方,两个人同时滚了下去,如果没有政治上的原因,一男一女该是多么美啊!可是现在不行了,抛开白牡丹不说,仅宫本魁而言,眉头紧皱,面孔阴沉,满脸上都是理不清的官司。因为伤口疼,每次坐“土飞机”都是白牡丹从雪窝中把他拽了起来。有一次刚刚滑倒,宫本魁就忽然看到,瘸了腿的小豹子在跟着他们呢!距离在百米以外,因为它全身是黑毛,白雪皑皑晶莹剔透,距离再远也是非常醒目的,“它跟着咱们呢!”宫本魁拽一棵小树爬了起来,提醒白牡丹有追踪者。“哟!它真的来啦!妈呀!它好可怜啊!跟我一样,也是走投无路啦!”迷茫的风雪中,白牡丹冷静地感叹着说道,“它叛变了自己的母亲,豹子群,它是不敢回去啦!不跟咱们来,孤苦伶仃,它又该到哪儿去呢?”白牡丹自言自语地说,走投无路啦,四面楚歌啦!不奔你来,它又该到哪儿去呢?小豹子跟我一样,都是一失足成了千古恨啊!我若不是特务,干嘛一生要遭这份儿洋罪!小豹子呀小豹子!这风天雪地中,又有谁能同情咱们,理解咱们呀!痴心不改,紧紧地跟着,知道你的后果,是吉还是凶啊!小豹子哪……”白牡丹说着,竟然有泪珠滚落了下来。也许小豹子听到了白牡丹的诉说,也许是根本就没有听到,雪花飘飘,寒风又在呼啸。
它所以不敢近前,是内心有愧,害怕宫本魁再给它一剑。既然胆怯为什么又跟着呢?是因为它真的被同伴抛弃无家可归了吗?还是打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鹿场的损失有些弥补,为宫本魁和人类的朋友再做点儿贡献?山陡、林密、雪大、路滑,尽管小豹子的伤势已经痊愈,可是它仍然侧着身子走路,歪着脑袋,斜斜着眼睛,靠尾巴平衡,但看上去仍然很别扭,在密林中的雪地上绕着圈子,既保持着距离又一步也不肯疏远,……因为宫本魁和白牡丹的速度太慢,影响了小豹子的步伐,小豹子就爬到了树上,不见了踪影,又匆忙地跳了下来。有时拿松鼠子开心,蹿到树上又追了下来,松鼠子被追赶得吱吱叫唤,懵头转向,从此树跳到了彼树上,小豹子也歪歪着脖子,继续追赶,猛地扑住,又突然地松开。松鼠子逃生,吱吱地哀叫着,树冠上的积雪,因为碰撞也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下来。
小豹子淘气、单纯而又可怜。离开了七鬼峰下面的豹子沟,小豹子死心踏地地跟定了宫本魁。它别无选择,已经家族背叛,生身母亲被它害死,宫本魁再不收留,它又能到哪儿去呢?“宫大哥!您还再逼它走吗?”雪地上,松本贞慧子看着他问道。“什么意思?”宫本魁反问。“多可怜啊!死心踏地,又忠心耿耿!”松本贞慧子沉重地说道。“回去再说,还是考虑你自己的事情吧!”宫本魁始终再没有回头。他心事很重,除了小豹子,除了女特务,此刻他最为关心的是那头野猪神,从夏到冬,隔了一个秋天,白雪皑皑,寒凝大地,野猪的骨头还能再见到吗?老地方到了,他停了下来,雪地上站着,四处在寻找,大石头砬子依然矗立,还是那么气魄也还是那么巍峨。没有骨头,更不见异物。除了苍鹰在头顶上盘旋,风雪中只有树叶在瑟瑟地抖着。宫本魁有点儿失望,可是也坚定了信心,世界是物质的,没有妖怪。否则,白花花的骨头为什么没有再现?野猪骨头没了,还有那只大狗熊呢?肯定已经蹲仓,不会再像夏天,提前在远处恭候着自己。当然了,气候决定了一切,灰蜘蛛也不会再追赶了,冰天雪地,它们也害怕冷啊!小兴安岭的冬天,所有的生命都在经受着严峻的考验。宫本魁不打算再回野猪岭了,鹿群死光,生活让他彻底地灰心。还有那个又蛮又野的黑娘们儿,等待着他的还能有什么?除了寒冷更多的就是苦恼与悔恨,悔恨自己当初就不该到野猪岭上安家。家庭毁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雪还在飘落,纷纷扬扬,暮色降临,七鬼峰在远处,朦朦胧胧,没有风,山野宁静,宁静中忽然传来了鹿鸣:“欧——欧——……”不知道是家鹿还是野鹿,凄楚悲惨,回荡在山谷间,人和豹子,蓦然间又有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