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这一切都自然地发生着,抽丝剥茧般缓慢而绵密。
十三年前,乐婳还是个刚刚明事的小孩,那时的她也不叫“乐婳”。她每天在向日葵孤儿院里生活;每天跟在院里阿姨的后面,希望得到阿姨的疼爱;每天都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
至今,她还清楚地记得。
有一个叫“小祎”的男生每天都会伴她左右。他们形影不离,他们互相视对方为最重要的,他们有过欢快,亦有过悲伤。
就在小男孩离开的前一晚,他带着小女孩去院后的草地。他们都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望着夜空,凝望着那一颗颗最闪耀的星。
小男孩对小女孩说:“湘湘,我们来个约定吧。”
“好。”
“长大之后,我们还要找到彼此。我们还要一起看星星好吗?”
50
小祎和湘湘,也就是“相依”。
春天的清晨像潮水一样从地面漫上来,一秒一秒地吞没了天黑。当桦树与桦树的轮廓慢慢地清晰时,路灯也渐次暗下。
早上七点一刻的时候陈以安骑车到了樊晟家,没看见樊晟的踪影,于是抬起头吼了两声,然后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陈以安?”乐婳从里面走出来。
“早,乐乐。”
“早,有事?”乐婳边说边示意以安进屋。
“没,我是来找樊晟的。”
“樊晟应该起了,坐着等会儿吧。”乐婳走进厨房后,又走出来问:“对了,以安。你吃早饭了没?”
“一会儿上学再吃。”
“那就在我们这儿吃吧。等一下啊。”
过会儿乐婳就端着其他人的早餐走出来,走到陈以安旁时“诺”了一声。
“乐乐,你做的?”
但乐婳已经上楼了,根本就没听见。
樊晟把书包扔进陈以安的车筐里,然后跨上后座。樊晟说:“你好久没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陈以安踢起撑脚,载着樊晟朝学校骑过去。桦树的阴影从两个人的脸上渐次覆盖过去。陈以安不时地回过头和樊晟讲话。他说:“诶,你车干嘛不骑?”
“借乐婳骑,她没车。”
“那平日你骑呢?乐乐怎么办?”
“坐公交。不过,你找我就为这事儿?”
“那你昨晚去哪儿啦?车也停在马路边不放好。”
“昨晚,看歌剧去了。是祁李淼淼送我去的。”
“……又是她”陈以安的语气里明显地听得出不满。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和乐婳聊天后陈以安似乎越来越不喜欢祁李淼淼了。应该说是从来就没有喜欢过,现在越发地讨厌起来。
樊晟没理他,望着周围变幻的景色发呆。
“你知道祁李淼淼前天对乐婳说什么了吗?”
樊晟摇了摇头,并没有意识到陈以安看不到自己的摇头。陈以安见樊晟不回答心里微微有些恼火。于是低吼了一句:“樊晟你听到我的话了么?”
樊晟才突然意识过来,于是回答他:“我听到了。她和乐婳怎么回事?她们怎么会在一起?”
于是陈以安就告诉了他昨晚和乐婳在一起的事情。前天陈以安看到乐婳是从办公室哭着出来的。进去后看到祁李淼淼的家长和祁李淼淼在一起,于是向祁李淼淼的家长问了好,然后在边上一边假装着找自己的作业本,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也知道了一二。于是他昨天傍晚才会来找乐婳。
陈以安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在遇到一个红灯的时候停下来回转望向樊晟,结果樊晟根本没听,靠在自己背上睡着了。这让陈以安格外地光火,于是推醒他,铁青着一张脸。
樊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里有点儿不明白。
他最清楚,陈以安整天笑眯眯地对谁都很客气,这个人是从来不会把别人的事情放在心上的,这点跟自己一样,只不过自己表现得比较直接而已。可是这段时间对乐婳的事情却那么在意。于是他抬起眼睛望着陈以安,想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两个人就这么赌气地互相不说话,然后绿灯,周围的车子都发动了。陈以安并没有走的意思,气氛很僵硬地停留在空气里,连头发都丝毫不动。
“你到底走不走?”樊晟问。
陈以安倔犟地不说话,还是铁青着一张脸。
于是樊晟跳下来,从他的车筐里提出书包然后朝前面走去。陈以安的脸色变了一变,但放不下面子依旧没有叫他。直到樊晟走出去一段路了他才勉强地在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干瘪瘪的“喂”,可是樊晟并不理会,依然朝前面走,走到前面的路段就搭上计程车走了。陈以安的脸色变成了柠檬绿,他连着怪叫了四五声“喂喂喂”,可是樊晟根本没有从车上下来的意思。
陈以安赶忙踢起撑脚往前一踏,结果车子纹丝不动。回头看过去后轮上竟然锁着樊晟平时用来锁抽屉的一把锁。陈以安觉得肺要气炸了,可是抬起头樊晟早就不见了踪影。
“Jason?”
“here。”
“Dyson?”
“here。”
“Yian Chen?”
……
“Yian Chen”
下面没人回答,班主任抬起头,瞄到陈以安的座位。
正好这个时候,走廊里咚咚地响起脚步声。
陈以安冲到教室的时候头上已经是一层细密的汗,头发上也有大颗大颗的汗水往下滴,身上的那件衬衣早已被汗水湿透了,他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还好老师没怎么为难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Don't do it again next time。”就让他进来了。
陈以安冲进教室,穿过前面几排桌子的时候因为走得太快还把一个人的书碰到地上,走到座位时把书包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摔。在整个过程里,他杀人般的眼光一直望着樊晟,可是樊晟低着头抄笔记,偶尔抬起头看屏幕,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乐婳忍不住偷瞄一眼。樊晟就用笔盖戳了一下乐婳的背,说了一句“多事。”乐婳吓得赶紧回过头。
整个上午陈以安没有和樊晟说一句话,两个人都在赌气。其实樊晟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生气。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可是当时看到陈以安生气的样子就更想让他生气,于是顺手就把锁往自行车上一锁。现在想想樊晟有点儿想笑。可是对面的那个头发都要立起来的人还是铁青着一张脸,这样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笑的。输人不输阵,好歹要比脸色臭,自己可是强项。
放学后,男孩子们都去打排球。
结束后樊晟从更衣室出来,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汗,穿着一双人字拖,宽松的白t恤空荡荡的挂在身上,弯下腰的时候背阔肌上的骨架透过t恤露出锐利的形状。
樊晟抬头的时候看见陈以安站在自己面前,应该也是刚打完排球,身上汗淋淋的。他木着一张脸,指着樊晟说:“想怎样啊你?”
樊晟看着陈以安面无表情。但后来还是忍不住笑了。
樊晟把毛巾丢给他,说:“你擦擦吧,我先去帮你拿车,学校门口等你。”
路上樊晟听陈以安讲了很多乐婳的事情。陈以安几乎是把乐婳告诉他的全部都转述给了樊晟。
陈以安叙述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像是从身体上弥漫出一种深沉而伤感的情绪,围绕着他,让他变得像是黄昏中那些悲伤的树木一样。樊晟定定地望向陈以安,陈以安回过头来,明白樊晟想问什么,于是说“樊晟,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跟你说的话吧,乐乐真的是一个特别善良的女孩,。所以今天早上我看到你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有点儿生气,因为乐乐和祁李淼淼相比无论如何都是乐乐更值得去关心的,而不是那个千金小姐祁李淼淼。不过樊晟,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祁李淼淼那样的女孩子在一起。”
樊晟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泪光。陈以安看着那些一闪而过的泪光芒的时候觉得微微有些刺眼。因为习惯了他没有感觉的眼睛,突然看到充满犀利的光芒的眼睛反而觉得有些仓皇。
樊晟停了停,说:“我没有觉得祁李淼淼有多好,只是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真的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小女孩。但是至少我觉得她不坏。”
“那么……乐乐呢?”陈以安望着樊晟。
樊晟没有说话,眼睛重新模糊开去。
之后一路上都是安静的。
汽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去发出轰隆的声响。春天的风从树枝上刮过,显得又高远又空旷。像是很远很远的蓝天上有人吹风笛一样。
中途经过红绿灯的时候停下来,樊晟问他:“你早上怎么会迟到那么久?我下来的地方离学校已经不远了呀。”
陈以安红了眼:“因为你有病啊!你把我的车锁了你还来问我,我把自行车扛到学院都快要累死了!你去扛着试试。”
“是吗?”樊晟白了他一眼,“你没看见我把钥匙丢在你的车筐里了么?”
陈以安又憋了半天,然后更加郁闷地说:“我扛到学院才发现……”
樊晟愣了一下,然后偷偷地笑了一下。
到了陈以安家楼下,樊晟帮他停好车,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身后的陈以安突然“喂”了一声,樊晟转过头来望着他,陈以安把头转向左边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低声说了句:“乐婳从小没有血缘亲人,她不像你找回了亲生父母。”
51
今天的课程结束得特别早,三点半就放学了。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
乐婳在桌子前收拾着书包,后面有人拍过自己的肩。
“去排练室吧,“陈以安笑眯眯的,”樊晟也去。“
乐婳收拾了一下就跟他们一起走了。只是有点儿奇怪他们昨天还吵架来着,怎么一下就和好了。
穿过一条被花瓣盖满的道路。
“你的脚还有事么?”樊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身边。
乐婳连忙摆摆手,说”:没事了。”本来面对樊晟就很不好意思,现在因为祁李淼淼的关系所以乐婳对樊晟讲话也变得更加小心。果然他顿了顿说:“之前祁李淼淼的事,对不起。”
乐婳本来刚想说声没有的事,可是陈以安在旁边瞪着眼睛说:“别了,犯不着你帮她道歉。”气氛瞬时间又尴尬了。
“呃……你们有什么好的想法吗?还是已经确定了剧本了?”乐婳见那两个人都扭扭捏捏地不肯说话。
还是没人说话。
乐婳望向陈以安,希望他可以破除这种尴尬。可陈以安却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根本没有回应。他俩沉默这么久,乐婳开始急了。她直接走到陈以安身旁,捏着他的手臂,说:“不排练是吧,行。有本事你以后别说话,憋死你。”
陈以安转过头,小声地说:“我这是得让樊晟服我诶。”
却不料樊晟心想:反正木脸、不说话是我的强项,是要比比的意思吗?
“干嘛。你以为你俩在玩宫斗啊。快点,准备好剧本没。”乐婳特意说得特大声。
“行了,母夜叉。”以安很调皮地将乐婳的帽子套上。然后,说:“这些事情一般都是樊晟弄的。诶,小子,准备了什么吗?”
樊晟还是板着一张脸,走到书包旁。找出一叠纸后,分别递给乐婳和以安。说:“我找了些德国歌剧的剧本。总的来看,感觉上似乎《魔笛》还不错。你们看看,然后再等其他同学报名后固定角色。”
“好。”乐婳点点头。
“樊晟,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你很久了。”祁李淼淼从大门口走进了。
乐婳听见她的声音,觉得很恶心,感觉和上次跟自己说话时差远了。整个腔调就像台湾女生一样,又嗲又油腻腻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找我有事吗?”
“没有。难道我就不能来找你吗?”
陈以安慢慢挪到乐婳旁,用大妈们说话的语气说:“诶,你说她来干什么?”
乐婳没有回应。
“喂,你怎么不回答我啊。”
乐婳有点儿不耐烦了,不过这种不耐烦不是对以安的。好像一提到那个祁李淼淼,反射弧就自然地产生这种情绪。说:“你刚才没听见么?人家不是说了没事吗?你觉得我会知道吗?”
陈以安被乐婳的语气吓到了。瞬时间闭上了嘴。
“没事的话。你先坐会儿吧。我有事。”樊晟刚转过身。
祁李淼淼就抓住樊晟的手臂,甩了甩。说:“你忙什么?不能等会儿吗?”
樊晟并没有甩开她的手,就这样说:“排歌剧。晚点再说。”
陈以安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他松开了祁李淼淼放在樊晟手臂上的手,说:“不是讨论剧本么?你也发表一下意见。”
可刚被以安甩开的手又重新地赖在樊晟手臂上。乐婳见眼前的情景实在不适合讨论,也不适合继续待下去。带上桌上的水瓶,一声不吭地走出门。
刚走出来没多久,樊晟就追了出来,问:“为什么走了?”
“没有,我看你挺忙的。”乐婳笑着说。
“我没有想到淼淼会来,不好意思。”
这句话从他口里说出,乐婳的心情难免会有点低落。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像电梯故障一样,一下降到负层。她假装很荒唐地说:“不用。没什么的,等下次我们都读过剧本再讨论也可以。”
“嗯。”说完就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