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天宝元年(公元742年),初冬的扬州城照旧是歌舞升平,大运河里仍然是百舸争流,大明寺的钟声听起来更加浑厚而邈远了。这天,大明寺来了好几个风尘仆仆的日本僧人。原来,他们是日本遣唐使的成员,专门到中国学习律学,由道航法师介绍来拜谒名重江淮的律学高僧鉴真。
为首的两个日本僧人叫荣睿和普照,见过鉴真,便开门见山地说:“佛法传入我们日本国也有一百八十年了,如今更是如日中天,但是苦于没有得过真传的传戒师去传法,所以一直不能正规地受戒,僧众都担心自己的虔诚得不到认可,所以对传戒的大德望眼欲穿呐。我们到扬州来,就是请大和尚您推荐传戒师,到我们国家弘扬佛法,整顿戒律。”
鉴真一边听着荣睿和普照恳切的言辞,一边不住地点头,答应派人去日本。鉴真召集众弟子,动员他们去日本:“我曾听人说,南朝的慧思禅师去世后,托生在日本做了王子,大兴佛法。又听说日本有位长屋王子,做过一千件袈裟送给中国的僧众,并在袈裟上绣了四句诗,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由此看来,日本是个与佛法有缘之国。现在人家专程来请,你们有谁愿意去日本做传戒师的吗?”
庙堂内一片寂静,好一阵子都没人吭声。“师父,我听说日本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国度,到那里要渡过汪洋大海,一百个人中也难得有一个能过得去的,常言道:‘人身难得,真法难闻,中国难生’,还是……”一个叫祥彦的弟子鼓起勇气告诉鉴真他们不想去的原因。鉴真又问了一遍谁人愿去,大家都赶紧低下头。庙堂里又是一阵沉默。
鉴真站起来,神情很是严肃。他面向释迦牟尼的坐像,双手合十,庄严地说:“传法事大,浩瀚沧海,何足为惧。出家人应把性命置之度外。你们不去,那就让为师亲自去吧!”弟子们一听,个个都羞愧万分,最后纷纷表示愿意跟随鉴真一同赴日。荣睿、普照一听这话惊喜万分,他俩做梦都没想到鉴真会亲自带领弟子们去日本,兴奋得连忙向众僧作揖合十,向释迦坐像跪下叩拜。
但是,东渡日本,并非易事,唐朝对渡海出国限制很严,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渡海既要储备大量粮食,又要打造船只,鉴真安排道航和尚主管这些事情。为小心起见,鉴真他们对外只说是给天台山国清寺送供奉,又弄到宰相李林甫的哥哥李林宗的手书。扬州仓曹李凑是李林甫的侄子,他看了李林宗的手书,便同意他们打造船只。到了天宝二年(公元743年)春天,万事俱备,只是开航的日期定不下来。因为东南沿海的海盗活动十分猖獗,无论公船还是私船,一律劫掠。
这时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与荣睿一块来到大明寺的僧人中,有一个叫如海的高丽(今天的朝鲜)和尚,特别热心东渡日本,为的是尽早修得正果。而道航考虑到这次去日本,如果要完满地传授戒法,就需要学识精深的僧人和能工巧匠。他觉得如海除了坐着念经,别的一概不会,就实在没必要在船队里耗一个位置。如海渐渐觉得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对,从别人的谈话口气中,他觉察到自己被排除出渡日队伍了,愤恨之余如海便去官府控告道航和日本僧人与海盗勾结,预备了船粮,准备到城里抢劫财物,杀人放火。官府派出大批捕役把道航和荣睿等人抓起来审问。幸亏鉴真东渡传法的真相没被泄露,所以道航矢口否认与海盗有任何勾结,船粮是准备去天台山国清寺用的,而且有李林宗的手书作证。事情弄清楚了。如海因为诬告,被打了六十大板,勒令还俗。但船只和粮食都被没收了,辛苦了半年的计划就这样失败了。
荣睿和普照十分懊丧,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到日本呀,只怕鉴真和尚经此挫折,已经打消了去日本的念头。当时有不少人都灰心丧气,陆续离开了扬州,像道航那样积极的人也回了长安。但当他俩在大明寺见到鉴真的时候,这些顾虑就被一扫而空了。鉴真说:“不必发愁,东渡传法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向佛祖和众弟子许下的宏愿,我一定想办法实现传法宏愿!”
鉴真下决心再作渡海准备,他出巨资向岭南道采访使刘巨鳞买了一条军用船,还招募了八十五名能工巧匠,其中有画师、绣工、玉器匠、木匠,还有精通雕刻、镌碑的。已经年过半百的鉴真梦想着在海那边的日本建起无数庄严的寺院,把慈悲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异国的土地。他把要用的东西尽量带上了,除了大量食品外,还带了大量的佛教绘画、塑像、经书,以及袈裟和宗教法器等物,另外还有六百余斤各种中药材。
天宝二年十二月,他们悄悄地出发了。不想刚出长江口,便遇上飓风,滔天的巨浪把船打坏了。大家在江滩上,泡在齐腰深的潮水里,一夜下来,个个冻得瑟瑟发抖。等到第二天,风浪稍为平静些,船夫们赶紧把船修好,又继续开航。由于风向不定,他们只好走走停停。
一个多月后,船在舟山海面触礁。鉴真他们死里逃生,来到一个荒岛上,船还没来得及固定,就被风浪卷走了。船上的物资全部被大海吞没了。心血又白费了,有些僧人忍不住放声大哭,鉴真安慰说:“龙王贪欲太盛,他卷走咱们的经书去,就此弃恶从善也未可知呢,或许下回就会给咱们方便了。”他们在荒岛上没吃没喝,过了三天三夜才被救起,被官府安置到明州(今浙江宁波)阿育王寺。
鉴真住下后,四处的僧众都慕名来请他去讲律授戒。僧人们得知这般德高望重的大师想去日本传法,都很舍不得,纷纷劝阻,说日本那种蛮荒之地,大师的妙法岂不是对牛弹琴,而且一去就很难回来。然而鉴真不为所动,对他们说,答应了日本使臣的事情一定要做到。眼看劝阻不住,当地的僧众就向官府控告日本和尚荣睿诱骗鉴真偷渡日本。荣睿马上被抓起来,押送京师问罪。但他经过一番周折后,又逃回阿育王寺。鉴真不禁感慨地说:“牢狱之灾,风涛之险,颠沛流离之苦,也不能让荣睿、普照灰心。老衲又怎能失信于他们呢?”
因此没过多久,他们再次准备东渡。鉴真先让法进带几个人去福州(今福建福州市)准备,自己带着三十人假称向天台山国清寺供奉,从明州出发,准备到达天台山后,再秘密到福州出海。一路上翻山越岭,因为赶路心切,连沿途旖旎的风景也没顾得欣赏。鉴真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大家更感信心百倍。
可是,当他们走到黄岩(今浙江黄岩市)的禅林寺,一群官差飞马追来,把鉴真等人扣留起来。原来,这是留在扬州的鉴真的高足灵佑惹起的。他本来就不愿意让师父漂洋过海。如今眼看鉴真几次东渡都失败了,而且为这件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事呕心沥血,身体一年差过一年。他不忍心师父把命搭在这种狂热的幻想上,便联合当地各个寺院的执事僧人向官府请愿,把鉴真追回来。
再说鉴真一行人被严密看管着送回扬州,渡海队伍基本上被强行解散了。各州僧俗听说鉴真回来了,个个欢天喜地,每天来问候的、送供养的几乎把门槛都踏破了。但鉴真心里却郁闷极了,特别是对阻拦自己计划的灵佑更加生气,根本不肯和他见面。灵佑为了取得师父的谅解,每天从月亮升起时就站在鉴真门前请罪,一直站到月亮沉落,整整站了十个夜晚,还是没能让鉴真动摇。
经过以上折腾,荣睿又开始担心鉴真动摇东渡传法的决心,那自己好不容易请得高僧到日本传法的计划只有落空了。荣睿去谒见鉴真,没想到鉴真笑着说:“你放心,我答应你们的事定会做到。”荣睿和普照十分激动,为了使官府对鉴真的监视松懈,他们怀着一种又惆怅又兴奋的心情,挥泪辞别了鉴真等人,在扬子江边的同安郡(今安徽安庆市)住了三年。
天宝七年(公元748年)六月二十七日,鉴真再次东渡日本。由于逆风,船在海岸附近停留了近三个月,大家都急坏了。老天爷怎么对传法如此磨难?直到十月十六日,鉴真对大家说:“昨晚我梦见三个官人模样的人,一个穿红,两个穿绿,站在岸上向咱们作揖告别,这定是国神。想来这次渡海该成功啦!”果然,一会儿刮起了顺风。船上的中国僧众齐齐跪下,面朝西方,泪水纵横,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了。
船驶进了深海。傍晚时分,突然刮起大风,大海顿时咆哮起来,巨浪滔天,像一群凶猛的怪兽,要把船撕碎吞噬。船上的人惊恐万状,僧人们断断续续念起《观音经》。“船要沉啦,快把货物扔下海!”船夫忽然大声喊道。有些僧人不肯,死死抱紧箱笼,说:“这都是法器,比性命还重要啊!”“现在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的,快扔!”船夫急了,几个水手抱起箱笼就要往海里扔,正在这时,“住手!”鉴真扶着桅杆高喊着,声音压过了风浪声。水手吃了一惊,马上把箱笼放下。“大家不要惊慌,菩萨会帮助我们渡过险境的。”鉴真说道。
第二天,风浪平静了许多,船又继续航行。第三天,船漂到了蛇海。几尺长的海蛇,或青色,或红色,在船四周闪电般地游动,十分骇人。过了蛇海,又进了飞鱼海。成尺长的鱼时不时成群跃出海面,在天空中闪烁着银光,让僧人们眼花缭乱。不久又到了飞鸟海,一群群巨鸟在海面飞翔,鸟群倒不怕人,时时落到船上歇脚,差点没把船压沉。
隔了两天,风又大起来了。全船的人个个吐得翻江倒海,昏昏沉沉,躺在舱板上。只有普照还能走动,每天给大家发些生米充饥。但船上的淡水早用光了,海水苦涩,根本不能下肚。大家嚼着生米,痛苦不堪,米既咽不下,也吐不出来。鉴真也躺在舱板上,鼓励道:“好事多磨,大家要坚持呐。”然后努力地咽着生米。此时,海里不知从哪里游来四条金灿灿的大鱼,围着船转圈。大家正在惊讶,风就停息了,天空显得格外明净,鱼也不见了。
但大家还是渴,皮肤干涸如树皮,荣睿已经发烧好几天了,这天他突然开口说话,满面喜悦:“我梦见有两个官员请我给他们授戒。我说我快渴死了,想喝点水,那人立即就取水给我,水如牛乳,喝了浑身清凉。我就说,我那船上还有三十多人很久没沾过水了,施主快快拿些水去。那官人便吩咐了两个银发飘飘的老人送水过来。大伙赶快准备接水吧。”荣睿指着西南方向,大声说:“瞧,那不是飞来一只白鹤?啊,是一片雨云哪,大家快接水啊!”可天空中一丝云彩都没有,大伙苦笑着,原来荣睿已经渴得出现了幻觉。
还好,第二天,船靠上一个海岛,船上的人都涌到岛上找水,不久发现了一个潭,众人敞开肚皮喝了个饱,又把所有能盛水的东西装满水带回船上。此时虽然已是冬天,可岛上却是一片葱葱郁郁,满树花果,原来,鉴真一行辛苦了半年,漂到了海南岛,离日本更加遥远了。
天宝十年(公元751年),经过长途跋涉,鉴真又回到了扬州。几经周折,又回到故地,鉴真不禁感慨万千,坚毅的日本僧人荣睿和最钟爱的弟子祥彦在路上病逝了,自己也因南方的暑热双目失明了。可是,日本还是那么的遥远。
鉴真继续在扬州讲律授戒。在僧侣们的诵经声中,他总是恍恍惚惚,仿佛自己是坐在樱花树下参禅冥修,他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了,但能闻到那清新的花香,这是荣睿给他讲述的世界。
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66岁的鉴真搭乘日本遣唐使团的船,终于踏上了他魂牵梦绕的日本,实现了他在佛陀面前发过的宏愿,兑现了对荣睿和普照的承诺。鉴真一行到日本京城奈良后,受到以日本天皇为首的举国上下的盛大欢迎,朝廷令安宿王于罗城门外相迎,引入东大寺安置。后吉备真备以敕使的身份在东大寺少僧都良辨的陪同下,拜访了鉴真,向他传达了太上皇圣武天皇和孝谦女帝的意旨,宣读了诏书:“大德和尚,远涉沧海,来至此国,诚符朕意,喜慰无喻。朕造此东大寺,经十余年,欲立戒坛,传授戒律,自有此心。”于是,在东大寺卢舍那大佛殿前为鉴真立戒坛,天皇初登坛受菩萨戒,接着皇后、皇太子亦登坛受戒。后于大佛殿西为鉴真特设戒坛院,传灯大法师位和传授戒律的大权,并昭天下僧尼,皆师大和尚习学戒法。圣武太上天皇委任鉴真为大僧纲,鉴真成为日本戒法的开山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