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淼淼,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说我五行缺水,所以爷爷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我再大一点的时候,家里人便将我寄养到远在滨海的姑姑家。高考那年我本来想考南大的,可爸爸坚持让我报了河海大学,读水利工程。我住的小区叫滨江公寓,是自来水厂的宿舍区。我衣服穿淑女屋,手机用波导,看电视尽量看有水均益或是汪涵的那几个频道。
1999年,一场大洪水,我和一群人被困在七楼的天台,大家都紧张的挤啊挤啊。我拼命地抓着水箱上一截废弃的水管,水管断了,我失足掉下了七楼。同时抓着水管掉下来的有五个人,我是唯一活下来的,因为我被二楼的一个雨棚刮了一下才掉下来。洪水过去之后,我就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出院之后,我终于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兜兜转转整整21年。我住的小区的中央有一个篮球场,每天黄昏,妈妈都会把我推去那里,球场的周围都是宿舍楼,高大的梧桐树遮住了头顶四方的天空,阳光细细碎碎的照下来,我就坐在班驳的树影里,看着头顶的鸽子呼啦啦飞过来,又呼啦啦飞走,然后全都落在207栋的天台上。
207栋朝北的山墙上,缠缠绕绕地长满了爬山虎,我一直以为那些鸽子每次都在那里歇脚,一定是因为那些层层叠叠的叶子后面有很多虫子。后来我才发现,那些层层叠叠的叶子后面居然还隐着一扇小小的窗,窗台上趴着一个男孩子,他一吹口哨,鸽子就呼啦啦地朝着他飞过去了。
2.
一整个夏天,我好象每天都坐在那个球场,看着头顶的鸽子飞来飞去。那个男孩子也好象每天黄昏都会出现在那扇窗子后面,戴着一个黑色的大耳机,有时候趴在窗台上发呆,有时候捧一本速写簿,抓着一大把铅笔,在那里画啊画的。我就一直在想,他应该是个画家吧,因为只有那些神经兮兮的艺术家才会把自己弄得这么寂寞,整天关在一间屋子里。有时候我又会想,寂寞的时候,他的大耳机里又唱着怎样的歌。
偶尔的,我发现他也会朝我这边看,眼神交错,他会慌乱地抬头看天,或是吹出口哨,那些翻飞的鸽子便扑扑腾腾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猜他一定是个特别好的男生,因为我觉得容易害羞的人都有着一颗孩子一样纯良的心。他也许也很奇怪,为什么我每天都坐在那个篮球场,就那么傻乎乎地看着鸽子飞来飞去。其实又有什么奇怪的,因为我坐在轮椅上,没有办法飞来飞去。
我一直告诉自己,如果有一天他下楼,刚好被我遇见,我一定要去和他说话。可是我想了很久,却又想不出来该说些什么。难道像张爱玲的小说里那样,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可是,原来我们也不认识。我就又再想。在我想啊想的这些日子里,却从来没有遇见过他下楼,看着楼梯寂寞的拐角,连阳光都照不到。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就消失不见了,那扇窗子一直一直地关着,只有那些层层叠叠的爬山虎的叶子在风里翻翻腾腾,成群的鸽子呼啦啦地在头顶盘旋,却不知道飞向哪里……
3.
那个男孩子消失不见的日子里,我突然就变得特别难过。我想我一定是喜欢上他了,一整个夏天,他都孤独地站在那面绿山墙后面,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只要看见他,就觉得不寂寞了。
妈妈说,淼淼,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会好受一点。好像从出事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知道我五行缺水,可是我哭不出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妈妈好象还是相信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那天突然在我的MP3里下载了《泪海》,单曲循环,许如芸在耳边一遍遍地唱:爱已不能动,还有什么值得我心痛,想你的天空,下起雨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念,还是因为打满钢钉的双腿,迂回了半年的泪水,突然如雨滂沱。
后来,妈妈帮我介绍了一个男孩子,是我住院的时候她认识的,特别坚强的一个男孩子,一场车祸里,他失去了左腿。妈妈说,也不是那么快想我嫁出去,是想找个人陪着我说说话。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男孩子,每次看见他,他都是戴着金属的假肢笑笑地站在那里,好象是一直在等我一样。
那扇窗子再没打开过,很快就被疯长的爬山虎淹没了,我就坐在篮球场上,看着那些跑跑跳跳的孩子,突然就觉得自己特别好笑,我连爬到207栋的3楼都是一种奢望,还谈什么喜欢。我就坐在那里笑啊,笑啊,男孩子看见我笑,就跟着笑,我妈妈就特别开心,觉得是那个男孩子的笑感染了我。我抬头去看呼啦啦飞过的鸽子,不想他们看见我笑得泪如雨下。
4.
男孩子特别想结婚,那就结吧,同病相怜的两个人,也许才是最适合的。婚期定在白露,日子好象一下子就忙碌起来。拍婚纱照的时候,摄影师特别选了裙摆最大的婚纱,可以遮住我的轮椅,他还是像从前那样,笑笑地站在我的后面,漂亮的燕尾服,遮住了金属的假肢。所有的不完美都看不见。妈妈在旁边笑得特别开心,她说算命先生算过了,这个男孩子是水相命,而且老家又住涟水县,最重要的是他的名字叫汪海洋,出事之前是游泳馆的救生员。
汪海洋的医生建议我截肢,然后也装和汪海洋一样的金属假肢。手术特别成功,我就站在那个篮球场上,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落了,阳光温暖地照在我的身后。那些跑跑跳跳的孩子把风筝放得特别特别高,吓得一群鸽子扑腾扑腾乱飞,有倒霉的鸽子撞上了风筝,线便断了,那只漂亮的蝴蝶风筝跌跌撞撞地就挂到了207栋茂密的藤蔓上。
刚刚还跑跑跳跳的那个小女孩便握着断了的线蹲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来,我就摸摸她的脸说,姐姐帮你上去拿。我一瘸一瘸地走到三楼,就看见他了,那个一直站在窗前的男孩子,他居然也是坐在轮椅上的,左腿的裤管空荡荡的,灌满了风。我楞在那里,眼泪像是被风牵扯着,刷的落下来。他也看见我了,目光交错,他慌忙低下头,使劲地转动轮椅,想要退到屋里。我想过去帮他,他却又停下来。我说,我是上来拿风筝的,就在你们家窗子的背面。
5.
那扇窗子应该很久都没有打开过了,用力一推,黄了的爬山虎叶子便翻翻腾腾地往下落,头顶的鸽子也好象突然知道什么似的,突然全都俯冲下来,脱落的羽毛和黄色的叶子就那样在黄昏的阳光里翻飞。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蝴蝶风筝拿下来,却还是折了翅膀。楼下的孩子们在拼了命地喊姐姐,他还坐在轮椅上,挡在门口,我一瘸一瘸地轻轻把他推开,穿堂风便呼啸而过,桌子上满满的稿纸散了一地,全都是他画的漫画,每一页都是两个笨笨的小孩在隔海相望,小男孩很努力的伸长手臂,想要递给小女孩大大的黑色耳机,让她听到他听的歌。小女孩被他画了一个特别大的耳朵,像个小喇叭一样,朝着耳机的方向听过去。画页的下面写着:世界,有时候孤单得很需要另一个同类。许安。
我不知道许安是他的名字,还是漫画里那个男孩子的名字。来不及问,楼下的小孩便又在喊姐姐,我就慌忙朝楼下走。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好象听见他说,从前我老是喜欢趴在这个窗子口看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觉得不寂寞了。我就又停下来,他的眼睛却躲闪着看向天空。
蝴蝶风筝的翅膀断了,小孩子们就都埋怨我,说姐姐你耳朵那么大,我们都喊你半天了,你怎么都听不见?
我摸摸自己的耳朵,真的很大吗? MP3里许如芸又开始在耳边一遍一遍地唱:爱已不能动,还有什么值得我心痛,想你的天空,下起雨来……我就奇怪,好象从我出事到现在都没有下过雨,我五行缺水,却又不肯下雨,所以我们就注定要错过吧。
头顶的鸽子又呼啦啦地朝着207栋飞过去,我一抬头,就看见他在绿山墙的窗子后面闪了一下就不见了,那张隔海相望的漫画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从窗口飘落下来,来不及去拣,就听见汪海洋在喊,淼淼,淼淼,婚纱照拿到了,婚纱照拿到了……
白露的那天,这个城市开始下雨,很久没下,下了很久,都说我五行缺水,而我的爱情却隔着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