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97年的夏天,天最热的那个晚上,我拖着大凉鞋在街上寂寞地走,路过螃蟹巷的时候,看见一个男人大概是想要从路边的铁栅栏钻到小区里去,可是他太胖了,钻到一半被卡在那里,进不去也出不来,看见我便像是遇见了大救星,急急地朝我招手。他说他是在天桥卖CD,遇见城管,慌不择路,就被卡在这里了,我这才发现他的脚下散了一堆唱片。
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然后就听见一帮城管急促的脚步声,我慌忙把地上所有的CD都拣起来,装在自己包里,又摆出一个极其妖娆的姿势挡在那个胖男人面前,灯光那么灰暗,从背后看,我们一定像是一对在窃窃私语的小情侣。
城管走了之后,我连拉带拽才把他弄出来,死胖子对我千恩万谢。我说,不用谢,我包里的这些CD就全归我了。他气得龇牙咧嘴。
其实那些盗版CD,都是一些市面上买不到的地下音乐,死胖子翻出其中一张,他说那个里面的鼓是他打的,他是一个鼓手。我说我早看出来了,你看看你的肚皮,多像一面牛皮鼓啊。
回家之后,我把他的那盘CD挑出来装在CD机里,应该是在PUB现场录制的,急促而嘈杂的鼓声,还有DJ刺耳的尖叫。CD封套上是一张他的照片,扫把一样的朋克头,发梢还染成火红色的,敞着SM风格的黑色皮衣,露出白花花的肚皮鼓,上面还画了一个特别可爱的笑脸。封套的一角写着,鼓手,阮大伟。
2.
这件事大概隔了一年,是98年的夏天,也是最热的时候,我路过螃蟹巷的唱片行,居然就看到了那张CD的海报,就是那张CD封套的放大版,他就显得更胖了,占据了大半个橱窗。专辑还换了一个新的名字,叫《世界那么大 我却遇见你》,应该是后加上去的新歌吧,因为我从前的那张CD上都没有这首歌。试听。是他的声音,寂寞地唱:螃蟹巷72号的女孩儿,第一个听我唱片的女孩儿……
我一转身,他居然就站在我的身后,还是那么胖,笑笑的看着我。他说,小螃蟹,我就知道守着这张海报就一定能等到你。我说,阮大伟,我不叫小螃蟹,我叫姜绚。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叫阮大伟。我说,你现在是“名人”了嘛。
从唱片行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一队城管在巡街,他吓得拉着我就跑,我也跌跌撞撞地跟着跑,心里却奇怪,怎么“名人”也怕城管。跑出去好远,还看见那帮城管围着唱片行的橱窗不肯走,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说,这胖子不是天桥上卖盗版CD的吗,老也抓不到他。
吓得他又拉着我,从螃蟹巷一直跑到文昌阁,又一路跑到解放桥。我说,城管早看不见了,你还跑什么呀?他说,我不是怕城管才跑的,我是怕我一停下来,就没有理由拉你的手了……
3.
好象我和阮大伟刚开始,张萝就出现了,领着一帮女孩把我堵在大学南路后面的巷弄里。那时候她应该还在读书吧,穿短短的学生裙和白衬衫,可爱的美国大兵头和baby fat的脸。她问我是不是螃蟹巷72号女孩儿。我说是。她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你是螃蟹巷72女孩儿就可以横行啦,告诉你,阮大伟是我的,我14岁就喜欢他了。她又想打我,阮大伟就来了,一把把她推倒了,然后拉着我就走。走出去好远,我都还能听见她的哭声,在午夜的巷弄里,刺耳而凄厉。
我问阮大伟她是谁。阮大伟说是从前在酒吧认识的一个女孩子,老来听他打鼓,就喜欢他了。阮大伟把我送到小区门口就走了,我就坐在楼道口看着他的背影,裹着最大号的黑色风衣,像个幽灵一样飘在昏黄的路灯里。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难道就像那个小女生一样,仅仅是因为他会打鼓吗?
张萝又来找过我几次,阮大伟怕她伤害我,就每天来送我上班,接我下班。有一次,是冬天吧,下了很大的雪,特别特别冷,我和阮大伟坐在出租车里,远远地就看见张萝了,站在巷子拐角偷偷地看着我们,车窗上满是冰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得到,她脸上满满的忧伤。
4.
好象是1999年的夏天,又好象是2000年的夏天,反正不是很热,一直在下雨。阮大伟去厦门演出,下班的路上,张萝就堵到我了,她应该是等我很久了,又没有打伞,全身都湿漉漉的。她说,姜绚,请你把阮大伟让给我,因为我比你更爱他。我说,对不起,我不觉得我对他的爱会输给你。张萝就拿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小手臂上划了一下。说,你比不过我。我不说话。她就又划一下。我怕我不说话,她会继续划下去,可是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又开始划,雨下得特别大,血顺着雨水流出去好远……
阮大伟回来的时候,说厦门也一直下雨,而且是下那种红雨,跟整个世界都受伤了一样。我告诉他张萝的事情。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坐在楼道口,看着他的背影走在雨里,不停地抬手,我不知道他是在擦脸上的雨水,还是泪水。
那以后张萝就再没有来堵我,阮大伟便不再来接我送我了。一个人走在路上,就觉得特别寂寞。阮大伟他们那个乐队又出了好几张新的唱片,可我还是喜欢最起初最起初的那张,阮大伟说我是落伍,我说我是怀旧。阮大伟说,我们宁愿落伍,也不要怀旧,因为怀旧,就意味着那些会令我们怀念的事情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5.
张萝的毕业舞会就是在阮大伟打鼓的那个酒吧举行的,她不再穿当初短短的学生裙和白衬衫了,而是把自己可爱的美国大兵头染得像个火鸡,然后细细擦上粉色唇彩,淡紫色眼影,绕着火红的羽毛围巾风情万种地唱:其实你爱谁我像谁,扮演什么角色我都会,快不快乐我无所谓,为了你开心我忘记了累不累……
阮大伟喝了很多酒,鼓打得乱七八糟的,还跑到台上应着鼓点拍打自己的肚皮。张萝喊一句:你快乐吗?他就应一句:我很快乐。张萝又喊一句:你爱我吗?他就喊一句:我很爱你。他乐队的哥们儿七手八脚地想把他拉下来,可他死都不肯下来。最后那些哥们儿没办法,只好先把我拉出去了,免得我听着难过。从酒吧出来,还听见阮大伟在喊,我很爱你,我很爱你……我就蹲在午夜无人的街,哭得稀里哗啦,我想我的声音一定特别凄厉和刺耳。
第二天,阮大伟就来跟我告别,说是乐队要去厦门演出,这次会去很久,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我说,祝你一路顺风。他又说,昨天对不起,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也没喝多少酒,有些话就是想说,就说出来了。
6.
阮大伟走后的那个夏天,电视里每天都在说地球变暖,可我却觉得扬州一点也不热。我每天都在给阮大伟写信,乱七八糟地写了很多,却一封都没有寄出去。后来是八月二十五号吧,就是97年我认识阮大伟的那天,我挑了其中一封信,里面这样写:大伟,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知道你喜欢她,所以我们还是结束吧。我不知道一个人能有多少感情,如果是一毫克,那么我就要一毫克,如果是一千吨,那么我就要一千吨,一毫克也不能少,感情这样的事,要么所有,要么一无所有……
我在传达室的邮筒面前站了很久,好几次想要投进去,都没有勇气,感情像是放生桥下的鱼, 心里已经要放它走,手里却还在抚摸他。
传达室的大爷在喊,小姑娘,那么大太阳你站在邮筒下面做什么,快过来,这里有你一封信。
信是阮大伟寄过来的,他说,小螃蟹,一直都想给你写信,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喜欢你的,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可是我也喜欢张萝,因为感动。所以我决定离开你,也离开她,我不可能两个人都拥有,所以我宁愿两个人都不拥有……
我一只手抓着阮大伟写给我的信,一只手抓着我写给阮大伟的信,多么默契的两个人啊,连分手都想到一起了。可就是这么默契的两个人,却注定要海角天涯,天各一方。
番外语:
好象一转眼,就到了2005年的夏天,那天偶然路过螃蟹巷的唱片行,就又看见阮大伟新唱片的海报了,如果不是新专辑的名字吸引了我,我都快认不出海报里的他了。新专辑的名字叫《世界那么小 我却把你弄丢了》,海报的一角写着,键盘手,阮大伟。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他现在是键盘手了,因为海报里他人比黄花瘦,敞着SM风格的黑色皮衣,两排肋骨,就像两排琴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