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禹卿起得很早,来到毓秀宫的第一个晚上,她睡得很沉。因为严主事告诉她,侍寝的头一天一定要休息好,否则让皇帝看见妃嫔脸色不好精神倦怠就失礼了。
小夜、淙儿、宝琴、鸣柳,这四个贴身侍婢忙活了一个时辰才把她打扮出来。再往铜镜中细瞧,玉禹卿似乎都有点认不出自己来了。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一位女子——薄施粉黛,不会过分堆砌,将五官的特点一一展现到最佳。她的瞳孔黑得发亮,到了眼角的位置还微微上翘,宝琴就在她的上眼皮抹了一点金色和绿色的脂粉,好让它在眨眼之间看起来更为光彩夺目。她不说话时,嘴唇和人中交汇的地方会轻轻凸起,而上下的唇线也会向两侧的皮肤里延展,这样看起来嘴唇既不显得过厚,也不显得太薄,所以淙儿就用了桃花色的蜜脂为她涂上,只要开口说话,“轻启朱唇”的味道便出来了。小夜手艺一向最巧,她挽了个凌虚髻,在上面插上了一支缀满了明珠的碧玉簪,又在发丝间不规则地点缀了几朵金箔蝴蝶。玉禹卿的脸颊略显丰腴,因此小夜划了两束头发,沿着她的耳前自然垂下,更好地修饰了她的脸庞。而她的衣衫则选了月白的胸衣和素青的中衣,最外面罩了一件七种颜色相间的缎袍,据说是湖州的十几名绣娘和织女花了十天十夜的时间才制作出来的珍品,乍一看去,仿若一道彩虹降落人间。鸣柳还嫌不够出彩,又找了一条藤黄色的挂帛缠了上去。这样一位女子随便往哪里一站,都绝对不会有人愿意移开半分视线。
以前那个跟众采女一样梳着四平髻,穿着淡粉色小襦裙,看上去清清淡淡的玉禹卿;那个在浣衣局素颜朝天,一身普通打扮的玉禹卿;那个在乾阳宫养病期间气色不足,只裹着一件乳白袍子,令人倍感怜惜的玉禹卿到哪里去了?
“娘娘真是大大的美人啊!”淙儿睁大眼睛,看得十分贪婪。
“娘娘这身装扮,可压得过所有人呢!”鸣柳吃吃笑道。
“嗯,”玉禹卿轻轻左右转身,端详着自己,嘴角不由上扬,显然相当满意,“宝琴这个胭脂上得挺好。”
宝琴正想开口称赞两句,忽听玉禹卿表扬自己,不由欣喜着赧然道:“多谢娘娘夸奖,奴婢献丑了。”
“小夜这髻梳得也越来越漂亮了。”玉禹卿摸了摸高高盘起的发髻,莞尔一笑。
“娘娘过奖了,奴婢也是配合娘娘的衣着来梳的,应该是鸣柳的功劳才对。”小夜也不贪功,指了指有些羞涩的鸣柳。
“哪里,冯姐姐本来就擅长梳发髻的,还谦虚呢!”鸣柳打趣道:虽然刚来毓秀宫才一天多,但显然已经和小夜她们熟络起来了。
“都好都好,”玉禹卿不由喜笑颜开,“那都赏下好不好?”
四人相互一看,连忙谢恩。宝琴和鸣柳更是意外,不知道她们的新主子竟然如此好相处。
话一说出来,玉禹卿也没耽误,叫人来赏了每人一锭纹银,出手这么大方,没有谁不欢喜,倒不是为了这点赏银,就为了遇上这种随和大度的主子,作为宫女来讲,那可谓三生有幸了。
“娘娘,只是奴婢有点不明白,”小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娘娘平日里不是很喜欢清淡吗?为何今天反而要如此隆重呢?”
“依我看呐,”淙儿没等玉禹卿开口就已朗声接过了话头,她有时候就“我啊我”的说话,玉禹卿也不指责她没规矩,“娘娘就应该拿出威仪来,好好吓一吓其他那些主子们,免得别人觉得娘娘都是婕妤了,地位那么高还那么素净,以为娘娘不会打扮呢!”
玉禹卿淡淡笑了:“淙儿只说对了一半。既然今天要拜望故人,不隆重一点儿就显得太不尊重她们了。毕竟她们的位分都要比我低,要是我还不如她们的装扮,就算她们没有想法,周围的人也难保不会有什么说辞。要是我初登婕妤之位就有人在底下嘀嘀咕咕的说我没有风范,怎么也不太好吧?”
“娘娘就是娘娘,脑筋真好使。”淙儿不由咋舌,想也没想就说出口了。
她当然被小夜狠狠瞪上了一眼:“你怎么这么说话,还不快跟娘娘道歉?”
淙儿猛然意识到方才太过失言,脸上“刷”地一下涨红,垂首道:“奴婢一时说错话,还请娘娘恕罪,奴婢下次再也不会犯错了。”
“算了,”玉禹卿轻轻道,“不过上次在止水庵的时候也说过你,小夜的话你最好听一听。”
“是,奴婢知道了。”淙儿乖乖地答道,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好了,这会儿想必她们已经用过早膳了,我们慢慢走过去吧!”玉禹卿牵了牵裙摆,悠然转身。
走出毓秀宫的那一刻,她将头深深仰向天空,闭上眼狠狠吸了几口气——从今天开始,她要让所有的人都好好看看,她玉禹卿有多么的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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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拜访的第一个人是邢若兰。
想当初她被秦主事罚在浣衣局外彻夜不能归,淋了一夜的雨之后高烧不退,要不是邢若兰及时借给淙儿出宫令牌,淙儿也不能买到药回来给她治病。所以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头一个要感谢的人便是邢若兰。
“臣妾参见璟婕妤娘娘。”邢若兰身着一身端正的葱绿色蜀绣宫衣,快步从凌霄阁的内室里走了出来。昨日玉禹卿便派人来知会了她,所以她早早地便准备妥当,只等玉禹卿的到来了。此时一见玉禹卿的这般姿容,邢若兰顿时吃了一惊。连同为女子的她都不忍移开看她的视线,所谓艳惊四座,大致也就是如此了吧?
“兰宝林何需如此见外?”玉禹卿双手扶起邢若兰的身子,含笑看她,声音轻柔婉转。
这是玉禹卿被罚去浣衣局之后的这么几个月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想当初两人同为采女,后来一个成了宫女一个做了妃子,到现在宫女飞上枝头,地位骤然压过了后者,时移世易,两人此刻的心境当然早已不同往日了。
院子里的几株丝绵木开得正盛,一簇一簇的黄绿色花朵摇曳多姿,初夏的微风每每经过,都会扬起极其清淡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庭院之中。
“听说娘娘昨日才回宫,怎么也不好好休息一下呢?”待一一坐定之后,邢若兰问道。
玉禹卿微笑道:“本宫已经休息得够好了,还多亏了我这四个丫头的照顾呢!”说着便回过头去望着身后不远处并立的四人,众人羞怯,纷纷低下头去,“所以本宫今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兰宝林。”
“臣妾惭愧,怎敢劳娘娘惦记?”邢若兰赧然道。
“本宫岂是忘恩负义之人?兰宝林对本宫的恩情本宫绝不敢忘。”玉禹卿认真道。
邢若兰一愣:“恩情?”
玉禹卿轻笑起来:“兰宝林怎么忘了,当日若不是你借出宫令牌给淙儿丫头,本宫又怎会有命留到现在?”
邢若兰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大为感慨。她但觉暖意盈怀,连忙笑着摇摇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娘娘又何需对这等举手之劳念念不忘呢?”
玉禹卿也摇摇头:“对若兰你来说是小事,可是对本宫而言却是大事。”她轻轻握了握邢若兰的手,柔声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管你怎么想,本宫一定要亲自上门来感谢你的。”
不等邢若兰开口,玉禹卿便轻唤一声,宝琴立即呈上来一样东西递予她。
她伸手取下笑了笑:“本宫原想打造一面纯金令牌送给姐姐,好纪念这段往事。不过后来我思来想去,总归觉得俗气,所以本宫就挑了这对碧玉耳环来,姐姐看看喜不喜欢?”
邢若兰受宠若惊,双手捧了过来,但看一眼便喜欢得紧,笑意绵长,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这耳环用料讲究做工精细,想必一定价值不菲。娘娘把这样名贵的东西相赠臣妾,臣妾实在愧不敢当,还请娘娘收回。”
玉禹卿笑道:“本宫早就料到姐姐会这样说,不过本宫送出去的东西,就绝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这耳环是本宫之前找京城锦玉坊最好的师傅专门打造的,就差没有机会亲自送来给你。耳环既然进了你凌霄阁的门,自然就是你凌霄阁的东西了。”说完又把邢若兰捧着耳环的手往她身前推了推。
邢若兰推辞不得,只好收下了。
“来,我替姐姐戴上。”玉禹卿笑道,将耳环帮邢若兰戴到了她的耳垂上,“瞧,这耳环很衬姐姐的对不对?”于是吩咐了凌霄阁的宫女拿来一面铜镜让邢若兰照照自己。
邢若兰一看,微微张大了嘴——女子皆爱美,尤其对于像邢若兰这样真正的大家闺秀来说,未进宫之前,即便养在深闺,也要每天打扮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才算起床,而大到衣饰鞋袜小到珠钗脂粉自然颇为考究。所以,如果连邢若兰这样的女子都能吃惊的话,就足以说明玉禹卿送出的这份礼分量有多重了。
“好漂亮的耳环,娘娘真是有心了。”邢若兰轻轻转了转耳间的两颗玉珠轻笑道,显然十分喜欢,“娘娘难得到臣妾这儿来,既然来了就不妨多坐一会儿,臣妾也好跟娘娘说说话,臣妾再让人泡一壶好茶来给娘娘品尝品尝怎样?”
玉禹卿应了声“好”,便和邢若兰闲聊起来。
其实以前在西苑的时候,邢若兰柳清妍才是一路人,而玉禹卿的出身相比她们而言就逊色太多了,因此她和邢若兰等人之间几乎没有多少接触。要不是因为邢若兰对她有恩,或许她也不会那么快就主动踏进凌霄阁的大门。而她又怎么会不知道邢柳二人是皇后公认的帐下之宾?是以她此番到来一为还恩,再来便是进一步平息她和皇后之间的旧怨了。
她和邢若兰聊得甚欢,不觉已过去了半个时辰,但玉禹卿深知和邢若兰这帮人接触不宜过于频繁,毕竟对方是皇后的人,而她却并不愿意投靠皇后,彼此还是留一点距离的好。所以她找了一个很礼貌的借口,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在走出凌霄阁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在后宫的第一步终于稳稳当当地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