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在她嫂嫂房里,——她嫂嫂因为有点事情,带着两个小孩两个奶妈回娘家去了,说是要住三四天才回来。——大小姐笑着问郝又三:“这王尚白,咋个很像尤铁民呢?”
郝又三看着灯光里挂在壁上的那张三年前由日本寄给他的苏星煌尤铁民周宏道此外还有几个四川学生合照的八寸像片,也忍不住笑道:“你觉得很像吗?你几时看见王尚白的?”
“他到妈妈灵前上香时,我同二妹不都在灵帏里吗?”
“二妹呢,你咋个说的?”
“她不大留心,只笑他的假辫子梳得那样毛,又不巴适四川方言,巴适熨帖也。——作者注。”
郝又三定睛看了她两眼,又四面看了看,才凑过头来,悄悄说道:“这是很紧要,很秘密的事,你千记不要向别的人说啦!不错,你的眼力一点不错,王尚白就是尤铁民的假姓名。”
“他为啥要改姓更名呢?”她是那样急于要晓得的神情。
“因为他是革命党。”
“他是革命党,这何待你说,我早就晓得的。可是为啥要做得这样鬼鬼祟祟,生怕人晓得的样子,一天到晚,躲在房里,就跟姑娘一样?”
“你这话才奇怪啦!革命党能够光明正大的出来谋反叛逆吗?要谋反叛逆,就得鬼鬼祟祟,何况他的同党已经被拿,他正是有名在案的一个逃犯呢!”
他于是便把尤铁民的经过,尽情尽量的告诉了她一番。在叙述上,对于尤铁民,自不免有一种恭维的描摹,而这描摹遂自然而然在大小姐的心情上,激起了一种朦胧的崇拜,欣羡。
她不自觉的举眼把那壁上照片一看,自言自语的道:“倒看不出来,这样一个丑人,还是一个英雄!”
郝又三道:“你觉得他丑吗?”
她笑道:“还不丑吗?一张翘宝脸子,眼睛落到岩里去了,又黄又瘦的。不过,一双眼睛却有神光。”
郝又三把大指拇一翘道:“你们的眼睛真厉害!一看之下,好歹分明,我们就不行,相处了几年,从没有把人看清楚过。”
于是尤铁民的种种,就变成了他们两兄妹的谈资。一直谈到二更,郝又三才说:“他从下午睡起,这一觉可该睡够啦。我看看他去,快要消夜了,该起来了。”
他站了起来,大小姐也跟着站了起来。
他看了她一眼道:“妹妹,你也打算去同他谈谈吗?”
她把头低了下去道:“你的男朋友,又不是亲戚,我咋个好见得?”
“现在是一切维新时候,男女见面谈话,本不要紧。我记得,他们出洋以前,不是约你进过合行社吗?爹爹本来肯的,就只妈妈不肯。如今事隔六年,男女界限,比以前更不严密了。以前,妇女那里有在街上走的,如今,成人的女学生遍街跑;以前,除了唱堂戏,妇女们得隔着竹帘看看,如今,悦来园、可园楼上便是女宾座。风气已这样开通,还有啥子顾忌,并且是我陪着你去的。”
大小姐把鬓发一掠道:“哥哥,我听你的话,是你叫我去见男客的,后来有了闲话,我可不管。”
“我当然负责!……我想也不会有啥子闲话。”
他们遂一直向书房走来。听见姨太太正坐在烟榻旁边在同父亲说话,——自从太太死后,老爷的鸦片烟盘,又公然摆出,并且是摆在姨太太的房里。——香荃的笑声,则一阵一阵从后间房里传出,晓得她正和春桃、春英等在顽耍。
大小姐刚进书房,心里忽然觉得一紧,仿佛要看见一个不相识的什么怪物似的,不禁拿手把她哥哥的衣角一扯,正打算说什么。
大概像是听见了脚步声,尤铁民只穿着一件汗衣,猛得掀开门帘,从灯光中走出来道:“是又三吗?我早起来了,正打算找你说一件事。”
郝又三道:“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一位生人要来见见你,我跟你介绍。……”
尤铁民便退了进去,郝又三握着他妹妹手腕,一直将她牵到房里。
桌上一盏小保险灯点得很亮。尤铁民已把一件长衫抓来披在身上连连扣着纽扣。
大小姐十分蹐跼的站在她哥哥身边。她哥哥却满脸是笑的,向那张着大眼,神态惶惑的尤铁民说道:“这是大舍妹!……她很钦佩你的,愿意同你见见。……我想,现在风气已不像从前闭塞,你又出过洋,彼此见见,可以的罢?”
尤铁民才摆出笑脸来道:“可以,可以!有啥不可以?”赶紧向香芸深深鞠了一躬,又把右手伸出来,要同她拉手。
她早已通红了脸,此刻连耳根都红了,不自由的向后一退,手却伸不出来。
尤铁民忙将伸出的手向椅上一让道:“请坐啦!……郝小姐,我们倒是久仰的,早就想请见,也曾向令兄说过。……又三,我们是说过的罢?我还仿佛记得是因为说《申报》的事,可是吗?”
郝又三点头道:“刚才还说起这事,一晃就是六年,光阴真快啦!”
尤铁民定睛把香芸看着道:“郝小姐自然在女子学堂读书的了。”
香芸低着头,只微微一笑。她哥哥代答道:“没有,因为父母不肯,总觉得成人姑娘,不宜在街上走。……”
“倒无足怪,老年人的思想,大半如此。不过,像郝小姐的聪明,埋没在家庭中,很是可惜。若是离开家庭,岂不又是一个赫赫有名的秋瑾了吗?”他说完,还不住的叹息。
这是大小姐毕生没有听见过的恭维话,心上不由安慰起来,放大胆拿眼把尤铁民一看,觉得这个人确是有种不讨厌的神气。因为尤铁民的眼光又射了过来,只好把头低了下去。但心里很想再听听这类的话,偏她哥哥却与他谈到别的正经话上去了。
末后,她哥哥忽然问道:“你起初说要找我说一件要紧事,是啥子事?”
尤铁民看着他兄妹一笑,一时没有回答。
“舍妹在旁边,不便说吗?其实,不要紧,舍妹虽然不是秋瑾第二,性情却是很豪侠的,不然,也不会钦佩你们,也不会敢于同你见面了。”
尤铁民忙道:“你会错了我的意思。像郝小姐这个人,聪明俊朗,那里还会使人感觉不便的。我还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假使你兄妹两个,易地而处,恐防你令妹的成就,早已远过于你之现在了罢?”
香芸的脸又红了起来,却是口角上挂出了好些笑意,眼睛格外的活泼起来。
她哥哥掉头看着她道:“尤先生的话对不对?”
香芸看着她哥哥道:“尤先生夸奖得太过,我拿那一点赶得上你!”这是她进房间以来,第一次说的话。
尤铁民便理着话头,带辩驳带恭维的同她谈了起来。谈到中国人重男轻女的不对;谈到张之洞劝妇女放脚之有卓见;谈到日本女学之何以勃兴;谈到妇女应该有的抱负:不依赖男子,改良家庭,帮助男子做有益的事,育养儿童作国民之母。
谈了好一会,香芸也居然敢于看着他,毫不红脸,毫不心跳,毫不着急的说了八九句简短的话,而态度也渐渐自然起来,安舒起来。
郝又三依然要问他起初打算说的是一件什么事。
尤铁民道:“起初因为在你府上躲了两天,就只起居在这两间房子里,就只同你一个人在说话,也太不像路过成都,要在此顽耍几天的样子。老伯纵然不生疑心,底下人难免不要见怪,一下传说出去,于你府上就有不便了。所以,我想明天等田老兄来时,听他消息,不管他们的吉凶如何,我是打算出城走了。我一醒了,就想到这上面。……”
郝又三道:“这你又多了心。我向家里人说的,是我太寂寞了,你远道回来,我特意留你畅谈几天,广广见闻,不是为你,全是为的我。就在今下午,我向大舍妹还是这样说的,你不信,只管问她。”
香芸接着说道:“是的,哥哥是这样说的。因为我说尤先生的像貌咋个会同王尚白一模一样,追问起来,哥哥才说了真话。”
尤铁民把手一拍,笑道:“守秘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又三才守了两天秘密,就忍耐不住了,哈哈!”
他又连忙一转道:“却也不怪你,因为郝小姐太聪明了。要是人人都像郝小姐,人世间那里还有秘密。幸而像郝小姐的聪明人还不多,我倒不怕你再泄漏。”
郝又三笑道:“你这张嘴真可以!大概是闹革命,到处演说,把嘴说滑了。”
他妹妹也抿着嘴一笑道:“尤先生倒不要这样光凑合我,嫂嫂还是可以探得哥哥的秘密的。”
“当真,说到又三嫂,却该请见的。今夜既见了郝小姐,明天定要拜见又三嫂。”
“嫂嫂回娘家去了,一时怕不得回来。”
外间有人进来了,郝又三赶快掀帘子出去,是高贵的声气,在请问就消夜吗。
香芸也站了起来,要走的样子。
尤铁民便道:“明天再见吗?”不觉又把右手伸了过去。
香芸只好把手给他一握,忽觉通身微微一颤,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直从手指尖传到心里,连答话都说不出了,赶快低着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