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有载:
天臧十三年,夏,金酉大旱,赤地九千里,举国百姓相食也,七月甲辰,大疫发于风丞府,境内人几绝矣。
曾经恬静和睦的白谷村,此刻已是另一番恐怖的景象。死神一般的瘟疫在数日前无端暴发,几乎在一夜之间,村里三十多户人家便都有人染上这种足以致命的瘟疫,而且罹患疫病的大多数是二十多岁以上的中年和老人。
村口东北角的小院里,符言乐面色蜡黄,神色萎靡地蹲在自家厨房的炊台前,白色的雾汽萦绕在窄小的空间里,透过这淡淡的朦胧,可以看见符言乐红肿的眼皮。好半晌,一丝忧戚闪现在他的眼中,符言乐站起身来,揭开厚重的木制锅盖,将熬了许久的白粥盛了,小心翼翼地来到正屋门前,他的脚步稍稍停留。
“爹,娘,我熬了一些粥,你们吃点吧”,寂静的屋子里响起符言乐的轻语。
“嗯……咳咳……”,无力又嘶哑的声音从土炕上传来,符言乐强行压制着的悲伤立时释放开来,他的眼眶再次红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落入黑色的陶碗中。
符魁本来侧躺着,此刻他用力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抬起头,露出一张眼眶深陷、乌青消瘦的面孔。而他的身旁,吕蕙竟已是气息奄奄。
“你……快出去”,符魁无力地斥责道,符言乐将陶碗置于炕头,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初时只见他紧咬着双唇,眼中的泪珠却像丝线一般滴续不断,未几,他已是伤心地趴在地上,再也抑止不住的哭声瞬间放肆开来。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被儿子的哭泣声唤醒,吕蕙痛苦地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双目,一旁黯然神伤的符魁急忙扶住她的肩头,吕蕙终于在丈夫的帮助下稍稍坐起。
“乐儿”,吕蕙声如蚊蚋地呼唤儿子的名字,符言乐抬起头,看到的是母亲苍白无血的面容,她的眼角,虽不是很清晰,但确实无疑地带着一丝宠溺的淡淡笑意。
“乐儿,你……不要伤心,村里的桃子……该熟了,你去摘些来,我和你爹……”,不待母亲说完,符言乐转身一溜烟儿向门口跑去。
这厢屋子里只剩下符魁夫妇二人,吕蕙艰难地伸出手,摸到丈夫冰冷又粗糙的手掌,下一个瞬间,夫妇二人的脸上都焕发出莫名的神采。吕蕙嘴角微动,虽然没有丝毫的声息传出,但符魁却浅笑着点点头,夫妻二人在生命的最后尽头,互相深情地凝望着对方……
符言乐闷着头发疯似的跑向村南蒙生河旁的果园,一路上根本无暇顾及村中的情况。因为瘟疫的蔓延,村里的农田和果园根本无人打理,是以这里一片寂静。
符言乐手忙脚乱地摘了几个红红的大桃,将其撩在衣服的下摆里,立马转身朝家里跑去。刚一入村,符言乐不经意间瞥见一抹飘逸的白色自空中飞速而下,符言乐心中一紧,他停下脚步扭头看去,却见有几个陌生的身影在村内随意的行走,看他们的神色,应该是在寻找着什么。
这一刻符言乐的心跳骤然加速,他飞快朝那几个人所在的方向跑去,同时扯开嗓子大声呼喊:“真人!真人救命啊!”
那几个人听到呼喊声,竟同时转身朝符言乐扑过来,其中有身着白色服饰的一男一女速度稍快,抢在另外几人的前头来到符言乐的身前。符言乐心头狂喜,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身前的二人叩头不已,同时口中不停央求:“真人,请大发慈悲,救救我的爹娘吧,求真人了……”,这一男一女听到符言乐的称呼,面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嘿,你们岚音谷就是这样蛮不讲理的吗!这小子明明是我们兄弟几个先看到的,你们凭什么抢人,快将这小子还给我们”,不和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符言乐错愕,他抬起头看着白衣男女身后赶来的四个男子,才发现这些人不是同一伙的,从其服饰上一下子便能分辨开来。
符言乐身前的白衣男子这时转过身去,冷冷地盯着前来找碴的四人,语气霸道地说:“凭你们小小松涂山,也敢借诛魔之名下山行走,真是不知死活!小爷也不与你争这口舌,若有实力,咱便凭拳头说话,不然,还是夹起你们的老鼠尾巴快快滚蛋”。
那四人听了,纷纷破口大骂,一时间难听的污言秽语像蝇群一般扰动着周遭的空气,白衣男子显然难以招架,他仓啷一声从背上抽出一把黑柄的宝剑来,作势欲扑,那四人见了立时飞退,竟真是胆小如鼠。
符言乐大窘,自感寻到的救星可能并不是如他所希冀的那般层次,但他还是跪在地上央求个不停。
“小兄弟你不要这样,快起来说话”,符言乐闻言起身,看到的是一张清丽脱俗的女子面容,“我爹我娘患了疫病,请仙子发发慈悲,救救他们吧”,符言乐继续央求。这时那个白衣男子走了过来,从他身上的乾坤袋内取出一个带有底座的半透明圆球,却是用来测试灵根的法器。“把胳膊伸直,手掌放到上面来”,白衣男子如是吩咐,符言乐一愣,他疑惑地看向身旁面色和蔼的秀丽女子,后者给他一个鼓励的笑容,符言乐不明所以,只得如言照做,他将左手攥着的衣襟转移到右手,然后左手摸上那个漂亮的圆球,“想象你的手正在用力”,男子又要求说,符言乐微一思索,便理解了他的意思。
突然,这个奇特的圆球内部迸发出耀眼的绿色光芒,目光紧盯其上的白衣男女脸上露出大喜之色,然而他们的笑容方起,下一瞬间这笑容就凝固在脸上,变成了失望尴尬的神色。方才璀璨夺目的绿色光芒,此时在圆球上已不见了踪影,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圆球内残留着一丝暗淡的光辉。符言乐虽不清楚他们的表情所蕴含的深意,但眼睁睁看着那璀璨的光芒在面前一闪而逝,符言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阵莫名的失落。白衣男子心有不甘,叫符言乐再试一次,然而,这次圆球却连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
那男子失望地叹口气,丧气地说:“沈师妹,咱们再去村里其他人家看看吧,免得让松涂山的那四只老鼠占了先机”,白衣女子应了,对着符言乐歉意一笑,随后竟然转身就要离去。符言乐大惊,他顾不得怀中的桃子,跑上前去跪在白衣女子的身前,用双手抓住对方的裙角,“我家里有金子,都给你们,求你们救救我爹娘”,符言乐口中不停哀求着对方,红色的桃子滚落一地,沾染了地上的尘埃。
“哼,金子在我们眼里算个屁!快予我滚开!你一个低贱的凡人,竟敢弄脏我师妹的衣服”,白衣男子大怒,冲上前来就要踢开符言乐,白衣女子见状立即拦住他,并说道:“好了,王师兄你先去查探吧,我随后便来”。
那男子狠狠地瞪了符言乐一眼,转身独自离去了。这时白衣女子问:“你家在哪里呢,快带我去,我时间也是有限的呢”,因为符言乐在她看来并不具备修仙的根骨,是以这女子的态度也不复开始时的和蔼。符言乐一指自家的方向,白衣女子立即抓住他的肩膀,只是几个起落,便带着符言乐来到他家门口。
符言乐引着白衣女子来到正屋门口,他当先踏入屋内。那一方土炕上,符魁怀中拥着吕蕙侧躺着,夫妻二人神色分外恬静,嘴角犹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符言乐轻声呼喊爹娘,然而他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符言乐心头一慌,他扑上炕头,僵硬的胳膊摇晃着父母的肩膀,已是泪流满面。
“仙子,求你快救救他们,你要什么我都……”
“他们死去已有一会儿了,恕我无能为力”,符言乐带着哭腔的话语尚未结束,便被这个冷漠无情的声音打断了。
下一瞬,哭声戛然而止,符言乐低头趴在被褥上,无声地抽噎着,白衣女子神色平淡地看了符言乐一眼,转身无言离去……
时至正午,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青蝉不知从何处飞进了屋子,它振翅清鸣几声,或许是觉察到了异常的气氛,它又敛翼而止,静静趴在符言乐的肩头休憩。眼神空洞的符言乐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缓了过来,他用袖子胡乱地揩了眼泪,然后抬头认真端详着父亲母亲最后的容颜,也许是他们恬静的神色和唇角残留的微笑感染了符言乐的心绪,他不知不觉地淡淡一笑。
“其实这样也不错……”,在世人未知的角落里,一个不知是在笑还是哭的男孩如是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