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奶奶要去一趟真君庙，要断暗才能归来。夜饭做好了，到时你热一下就可以吃。
十五婆说这话时已经快到下午两点了。南瓜捧着吃得西瓜般圆溜溜的肚子，回味着刚才吃的红烧肉，小胖脸上绽出舒心的笑容。
南瓜，奶奶走了呵！十五婆也不管他听没听明白，用扁担挑了那对香篮就要走。香篮里肯定装了不少东西，把竹扁担压得弯溜溜的。南瓜眼前金光一闪，差点摔了一跌。
奶奶，你不能走！奶奶！
南瓜光脚跑到院坪上，急得抓耳挠腮。刚才只顾着吃，忘了把虎军花一百五十块钱从狗屎堆那儿买来的安眠药放进红烧肉和那一大钵米饭里。其实也不是忘了，而是不敢放，因为他和奶奶也要吃的，如果一开始就放下去，那不是先把自己给药翻了吗？
你发癫啦？奶奶有事，别捣乱！
十五婆说着迈腿要走。南瓜急得一把拽住了她的衣尾，小声道：
奶奶，你是不是去给爸爸送饭？
你可不要乱讲！这是要坐班房的事情！
十五婆急得推了他一掌，南瓜一个趔趄，撞在旁边的土墙上。
奶奶，你也晓得这是要坐班房的事，怎么还要去做？
南瓜捂着额头，一边嘶气，一边气急败坏地质问十五婆。十五婆紧张地四顾了一番，倏地板起脸，说南瓜胡思乱想。
我真的是去敬菩萨。哪里见到过你爸爸的影子哟！
十五婆显然不习惯撒谎，她不断地眨巴着双眼，表情看上去有些搞怪。南瓜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小声地让她到屋里去，说有听来的要紧事情告诉她。
什格事嘛，就在这里讲。去庙里要讲时辰的。
十五婆仰脸看看天气，有些焦灼。南瓜神秘地说是从公安那儿听到的消息，十五婆一凛，立马返身跟着南瓜往房间走去。
奶奶，你把东西放院坪上吧，等下走得快！
十五婆此时已乱了方寸，她听话地将香篮担子卸下，低头进了房间。说时迟那时快，南瓜返身猛地将门关上，飞快地落了锁，急得十五婆在房间里跺脚大喊。
南瓜，你莫捣乱！奶奶真的有急事儿！你快放奶奶出去！
南瓜趴在窗户上，严肃地瞪着十五婆。
奶奶，我昨天夜里看见爸爸进你屋里了。
十五婆像泄气的皮球似的迅速瘪了下去。
南瓜呀，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能让别人晓得！公安要是晓得了，马上会把你爸抓走的。跟你爸一起来的那个人讲，如果他们被公安抓住，两个人都要判无期，搞得不好还要杀头，这可怎么好哇！
十五婆扑到窗户前，泪流满面地哭诉着。南瓜的心倏地软了，真想把奶奶放出来，可耳边立刻响起了杜所长和公安局高队长的话，他们说如果南瓜的爸爸能够劝齐飞一起自首，那算戴罪立功，会减轻他的罪行。上午南瓜他们去梨花墟找狗屎堆时，一路上还和虎军、多多讨论这件事儿呢！
奶奶，你快告诉我爸爸在哪里？我要劝他自首。他投案自首可以戴罪立功的！
南瓜这番话像是一剂良药，终于止住了十五婆那令人揪心的哭泣。十五婆愣怔了几秒，不太情愿地把接头地点告诉了南瓜。不过她旋即又抓住南瓜的手，恳求南瓜让她进山。
崽，昨夜那个人也来了，他手里拿着把驳壳枪。听你爸讲，是他们前天在一个派出所偷的！
唐老师跟我讲了，我晓得。奶奶，偷枪是很重的罪，爸爸一定得自首啊！
昨天下午唐春晓单独找南瓜谈了一个多小时，把那些利害关系都告诉了他。南瓜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南瓜，那你千万要小心啊。你叫了警察没？
南瓜先是摇了摇头，见奶奶脸色不对，立刻又点了点头。其实他并没有告诉警察。
崽，你千万多加小心，我会求菩萨保佑你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南瓜在奶奶机械而又虔诚的念经声中，把那几十粒安眠药放进开水里，用调羹拼命地压碎，然后拌进饭菜里。白色的药末在红烧肉上很刺眼，南瓜灵机一动，拎出酱油瓶倒了些酱油进去，药末看不出了，他又用勺子把那钵饭细细研了一遍，然后挑着香篮，快步绕到虎军家。可是，虎军不在家，他又拐到多多家。万有公说多多和虎军去山塘里钓鱼了，南瓜不由得发了一会儿呆。没了小伙伴壮胆，他一个人有些害怕。不去吧，又怕到时那个齐飞会打爸爸。他抬头看看天色，一咬牙拐进上山的那条小路。小路掩映在茅草和灌木丛中，崎岖难行。铺天盖地的绿色仿佛一件越裹越紧的衣服，让他小小的心脏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南瓜出了一身汗，肩上的担子沉得肩膀发痛，他蓦地忆起从前跟着父母赴墟的场景来。那时爸爸还没有沉湎于赌博，妈妈把他当成宝贝。虽然到梨花墟的公路还未修通，爸爸却举债买了一辆摩托车，帮村里人往返运输，挣些小钱，家中的日子过得蛮好。那次赴墟爸爸破天荒地拒绝了帮上村六巴公运炭的生意，让妈妈和他坐在摩托车上。摩托车在山路上蹦跶，颠得难受，加上速度缓慢，爸爸沿途直骂，妈妈和他却高兴得直笑。那是南瓜记忆中最快乐的一天。
南瓜，现在城里时兴买汽车了。等你大学毕业，那时爸爸也挣够了钱，我一定给你买一辆大红的小轿车！
爸爸的许诺给过南瓜多少美好的遐想啊，可惜随着他的入狱和爸妈的离婚、妈妈的再嫁，一切都成了深潭里的水泡，只来得及在脑海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噼啪”，转瞬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爸爸，你是个骗子，讲话不算数！
想到这些年他和奶奶的艰辛，南瓜不由得在肚里骂了爸爸几句。至于妈妈，自从前几个月得知她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后，他就再也不去想她了。他觉得自己像个孤儿。不过，今天的感觉相当奇怪，有一种拯救父亲的豪迈之气回荡在胸膛，让他怀疑自己的心跳响得像过年时龙灯队里的鼓点。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南瓜来到了奶奶和爸爸约定的接头地点—一斗土山顶。“一斗土”是座基本由岩石构成的小山，有不少藤蔓掩映的岩洞，山顶很奇怪地冒出一块平整的土地，上面长满茂密的茅草，仿佛蛋糕尖尖上的那块奶油。南瓜撂下担子，四仰八叉地倒在茅草中，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淘气的大头蚁公喜欢上了他汗津津的四肢，不断地爬上来骚扰他。南瓜不胜其烦，翻身坐起，想清理掉那些蚂蚁。就在他起身的那一霎间，几十米外的灌木丛里似乎闪过一个人影，还伴随着轻微的树林折断声。南瓜浑身的肌肉一紧，倒竖的汗毛将汗衣撑开了一道隙，山风灌进去，南瓜不由打了个寒噤。
爸爸？爸爸！
南瓜小声地喊了几句，空山寂寂，只有左下方不远处的那棵木芙蓉以微微的摇曳在应和着他。木芙蓉越晃越厉害，“哗啦”一下，从繁茂的枝叶里钻出两个人来，定睛一看，走在前头的正是南瓜的爸爸王必荣，后面的大块头应该就是公安说的那个抢劫犯齐飞。
南瓜，你怎么来了？
王必荣几个箭步跨过来，将南瓜紧紧地搂进怀里。南瓜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直往下掉。
在山上莫哭！会惹犯的。不是讲好你奶奶来的吗？她干什么去了？
齐飞脸黑眼暴，表情凶狠，南瓜冷不丁被他这一吓，吸了口凉风进肚，不停地打起嗝来。齐飞紧张地四处瞅瞅，压低嗓门让他别打嗝，南瓜委屈地扁扁嘴，王必荣赶忙说这是孩子的老毛病，一受凉就犯。
妈拉个巴子！来了这么个累赘，你奶去哪儿了？
看得出王必荣很怕齐飞，他这一吼，王必荣赶紧捅了捅南瓜，让他快说。
我奶她犯了气痛病，起不了床，就让我来了。
南瓜话还没说完，齐飞推了他一把。
老王，我们进洞再讲。说着他用手中的长木棍顶了下王必荣的腰，王必荣无奈地牵着南瓜，三人钻进了被木芙蓉的枝叶掩盖着的那个山洞。南瓜以前和虎军、多多、苦娃几个到过后山的水打龙宫洞，里头有阴河，水冰凉刺骨，生活着一种不长眼睛的鱼和美丽的桃花水母。春天时县里的报纸和电视台还对水打龙宫洞做了报道，入夏后陆续有城里人到洞里去探险。一斗土山南瓜前年来过，他们到过半山腰的那几个山洞，但那些山洞很浅，形状大都像一张裂开的荷包。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棵木芙蓉树后头还会有一个这样狭长、深邃的山洞！
南瓜，有没有人看到你来？
齐飞坐在洞口光亮处，看样子他不放心南瓜父子，因为三人坐下后不久他就从腰间抽出那把驳壳枪来摆弄，还朝南瓜做出瞄准的样子。
没有。南瓜斩钉截铁的回答打消了他的怀疑。
齐老大，枪子无情，莫开这种碗笑（当地人称“玩笑”为“碗笑”）。南瓜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
王必荣气愤地将他的枪口扭向洞外。
南瓜父子俩长得面团团、笑眯眯，所以王必荣尽管语气凶狠，但那副阿弥陀佛的样子却改不了，这使他的语言和表情极不相符，看上去有些滑稽。
呵呵，老王，你当我是“厦（吓）大”毕业的？老子告诉你，要是在你这里出了差错，你屋里崽就只有到阎罗殿去读大学了！
齐飞说罢朝南瓜扮了个怪脸，然后不客气地从篮子里端出饭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王必荣肯定饿坏了，他可怜巴巴地看着齐飞，等着他分点饭菜给自己吃。齐飞却像忘了有他这个人，一口气把那钵饭和红烧肉全吃进肚，这才摸着肚子扔了包饼干给王必荣吃。
你老娘做菜的手艺不错，就可惜肉少了点。
齐飞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王必荣敢怒不敢言地干咽着那包饼干。南瓜看着齐飞，脊背上的那层冷汗渐渐地干了，细长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线浅的笑意。他觉得自己很英明，把去向告诉了虎军的爷爷、奶奶。他相信虎军钓鱼回来后，一定会和多多一起赶过来的。想到这儿，他好像有了底气，小脸上绽出几分毫光来。
爸爸，你们喝水酒啵？这只篮子里有水酒！
南瓜刚将陶壶拎出来，齐飞就龇牙朝王必荣一笑。
老王，这酒归你了，我喝水。
说着他拿过身边的矿泉水瓶，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了大瓶下去。南瓜瞄了他一眼，旋即垂头用手指在地上画着，他怕自己的眼光会泄露心底的秘密。
老王，你在牢里这么多年，平常难得看见崽，这次让他跟着我们走。他人小，出去摸点吃的喝的不容易打眼。
齐飞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落在王必荣的耳朵里仿佛致命的魔咒，那张脸迅速地歪扭起来。
齐老大，你敢！
王必荣霍地站起身，不提防头顶撞在洞顶的石块上，他“哎哟”一声蹲下。齐飞好笑而又蔑视地看着他。
你敢拿我怎么样啊？送我去公安局？我告诉你，王必荣，你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要是再有什么花花肠子，你这王必荣就变成王必死了，懂不懂？
齐飞说着比画了下手中的枪。一缕阳光透过木芙蓉的叶隙照进来，正好落在枪管上，枪口闪出锃亮的光芒，晃得南瓜眯上了眼睛。王必荣咬了咬牙巴骨没作声，紧攥的拳头和发白的指关节表达出他内心的愤怒。
南瓜，你回去照顾奶奶！
王必荣面无表情地说，然后弯着身子牵起南瓜朝洞外走。
王必荣，你想当王必死是吧？
齐飞“咔嚓”一声将子弹推上了膛。王必荣的身子立时像只油煎过的大虾似的硬了。南瓜看着齐飞打了两个哈欠，忙扯着爸爸坐下。三人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十多分钟。洞中的空气越来越紧张。
王必荣背对着齐老大，他矮胖的身影挡住了齐老大的视线，坐在他对面的南瓜趁机比画了几下，又朝爸爸做了个“睡觉”的怪脸。王必荣貌憨心灵，立即明白儿子这次来有蹊跷，忙掩饰地打了个哈欠。
王必荣，刚才你崽跟你比画什么啦？
齐飞特别敏感，他的问话让王必荣和南瓜倏然一惊。
这个呀，我家南瓜胆小，他怕你呢！
王必荣到底多吃了几碗饭，气定神闲地答道。
你们别搞鬼名堂，我背后也长着眼睛的，到时可别怪我不客气！王必荣，告诉你，不管你愿不愿意，偷枪的罪名你可是逃不了的！这是重罪！逮住了没你好日子过，还不如在外头逍遥，有一天过一天！妈的，怎么这么困？
齐飞边打哈欠边“攻心”，王必荣的脸上露出恐惧和疑虑的神情。南瓜真想告诉爸爸，公安局的同志说了，他们调看了偷枪的监控录像，知道王必荣是被齐飞用刀逼进去的，罪要比齐老大轻。王必荣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只见他嘴角一翘，露出几丝讥讽的微笑。
没事，我陪你坐班房，里头有吃有喝的，也没什么不好。
王必荣的呢喃似乎没有引起齐飞的反应，不由得奇怪地望了眼齐飞，发现他神色委顿，眼皮一个劲儿地往下耷拉。
妈的，这时候就想困觉了，奇怪！
齐飞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只见他颈脖子一软，硕大的头耷拉在胸前，发出了均匀、香甜的呼声。
齐老大？齐老大？王必荣不相信地推了他一把，齐飞顺势倒在地上。王必荣扭头看着儿子，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爸爸，饭菜里头有好多安眠药，他被迷倒了。我这儿有绳子，你快把他绑住。
南瓜说着掀起上衣，笨手笨脚地去解腰间缠着的那圈麻绳。王必荣惊疑地问他是不是警察让他这么干的，南瓜一撇嘴，不屑地说：
警察才不晓得这个妙计呢！这是虎军、多多和我的高招。爸爸，你等会儿赶快去公安局自首。
南瓜说着把绳子递给爸爸。王必荣呆了呆，弓腰捡起枪，顺手给别在了腰间。南瓜好奇地伸手拿枪，被王必荣一个眼色制止了。
那，你到这里来警察晓不晓得？
捆好齐飞后，王必荣的脸上并没有喜色。南瓜摇摇头，说绝对不能让警察晓得，因为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他带着齐飞去投案自首，这样才能戴罪立功。
南瓜，谢谢你替爸爸想得这么周到，可我。
王必荣垂头丧气地叹了一声。南瓜正要开口说话，洞外传来了一声断喝：
洞里的齐飞、王必荣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赶快举双手出来！
王必荣下意识地拔出腰间的手枪，顺势往山石后头躲去。南瓜扑上去，死死地按住他的手。
爸爸，你不要命啦？这枪不是你抢的，你不能拿它打人。你要开枪打中了警察，会判死刑的！到时我就没有爸爸了。
南瓜的话如同当头一盆冷水，浇得王必荣清醒过来。他愣了几秒，“当”地把枪扔在地上。这时南瓜听见了虎军和多多的喊声，他一边拨开树枝往外走一边大声喊道：
虎军、多多，你们告诉公安，我爸爸已经把齐老大捆起来了，大家快过来抬人啊。
南瓜，你没事儿吧？站到树外给大家看看！
杜所长的声音听上去比任何时候都亲切、温暖。南瓜返身拽着爸爸，拂开浓密的灌木和木芙蓉繁茂的枝叶，满脸凝重地钻了出来。
虎军、多多、杜所长，我们在这儿呢！
金箔般的阳光泼了南瓜父子一身，两人金灿灿地站在绿树红花前头，看上去竟有了几丝喜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