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们不住半天云了?
不住。
那我们住哪儿?
就这儿。
这儿是梨花墟吔。那,我们还读书不?
你读,我不读。
就在小满对着天空发呆的同时,梦圆和梦美正站在梨花墟东头那间快要倒塌的泥屋前说话。梦圆手里拎着两个网兜,网兜里是她和妹妹的换洗衣服,她背后鼓鼓的是梦美的书包,二人赶了十几里的山路,神色相当疲惫。
姐,我不想住这儿。你看,那么多鼻涕虫,哎呀,还有猪屎、牛屎。看看,那只大屎壳郞在推粪球!
梦美刚开腔时带着哭音,看见那只屎壳郎后立马兴奋起来。她蹲在门槛边,用小棍捅着粪球,小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梦圆见妹妹开心,自己也开心。她放下网兜,开始打扫卫生。这是爸爸的熟人世来叔的祖屋,听讲到年底就要拆除,平常不住人。梦圆上次赴墟时正巧碰见了世来叔的女儿花花。花花小时候和梦圆结过同年,妈妈在世时梦圆常到世来叔家做客,和花花是好朋友。后来梦圆妈妈过了,两家断了往来。几年不见,花花做了大人,和梦圆站在一起比她高半个头。两人开始还没相认,等弄清楚对方身份后,儿时的友谊立即水一样将她俩浑身浸湿,娇嫩的脸颊随即放出莹莹的红光。可这光不一会儿就黯淡了—梦圆妈妈过了,世来叔也走了—他到上海打工时认识了一个安徽妹子,和那女人同居并生了两个孩子,已经四年没回过家。花花的妈妈肥婶能干泼辣,去年通过法院离了婚,现在在墟上开了家小馆子店,独自带着花花过日子。当花花听说梦圆的爸爸已经三个月没寄伙食费回来时,她那双半月形的眼睛立即瞪得鸡蛋那么大。
那你们怎么活?
靠我呀!你看,这是我种的菜,已经卖了五块钱。这些菜你都拿去吧,一共八块!
梦圆和花花这次能够相认,“媒人”正是梦圆的菜。梦圆为了早点出手,菜价比别人要低五角钱。花花帮妈妈买惯了菜,自然晓得捡便宜。她和梦圆因为菜价的原因而攀谈和相认,不过当梦圆要她“包圆”那一筐菜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过,她给了梦圆更大的帮助。那天她请梦圆到她家开的“味仙菜馆”吃了午饭。梦圆很喜欢花花的妈妈肥婶,肥婶也很喜欢她,因为她放下饭碗就帮着肥婶扫地洗碗,动作麻利得让肥婶吃惊,她激动地把梦圆拉到一边,问她愿不愿意到店里来做事,包吃包住,每月六百块工资。
真的呀?我来!谢谢肥婶!
肥婶的话还飘在半空中,梦圆就欢呼着搂住了肥婶。这就是三天后的今天,梦圆和梦美站在这间破泥屋里的原因。
姐,这里的床怎么只有几块木板啊?我怕睡到半夜会掉下来。哎哟,你看,墙角长着好几朵蘑菇,姐,我们的房间可以种菜吔。
梦圆不吭不哈地打扫房间时,梦美像个巡视员似的四处察看并评论着。梦圆累时也会怪妹妹太懒,不肯做家务,但平常她是很喜欢妹妹这样子和她说话的。因为妹妹说话的神情让她想起了过去的自己。那时妈妈做事时她也这样东游西逛,可着劲儿撒娇。
姐,你真的不读书了?那你不是不能读大学了?
梦美终于意识到自己袖手旁观的不对,她一边大声地问着,一边搭手帮梦圆抬墙根下的那根烂木头。
对啊,读了大学也没什么用。菊花婶婶说现在好多大学生毕业以后都找不到工作!你没见五伯的崽天天在家打电子游戏吗?
梦圆这话说得响亮,但心里很痛。读大学是她的梦想,但是她没那么好的命。想到这儿,梦圆把自己对大学的渴望化为力气,小小的身子一挺,将那根虽然腐朽却仍旧沉重的木头给扛到了屋外。梦美嘴上说要给姐姐帮忙,其实只动口不动手,眼下她被那群从深深的泥辙里四散逃窜出来的小甲虫给吸引住了,蹲在地上看得啧啧有声。梦圆望着妹妹可爱的圆脸,眼前浮现出她在大学读书的样子,心里的那抹痛立刻云彩般飘走了。
梦圆就这样开始了打工生涯。别看她年纪不大,个子也小,却出奇的麻利、能干和灵活。才做两天,肥婶就觉得厨下那个干杂活的老妈子不好使,把她给辞了。梦圆一人干两人的活,肥婶每月另外给她加了一百二十元钱,周六、周日晚上还兼着给牛所长看孩子,每天二十元钱,乐得梦圆睡到半夜笑醒了。
爸爸,半天云学校的教学质量不太好,我和妹妹到梨花中学读书去了,吃住在世来叔原先的老婆肥婶家里。花花对我很好,肥婶也很关心我和妹妹,我们的学费有着落了,你的钱留着治病吧!
那天夜晚,梦圆和肥婶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时已经九点多钟了,梦圆早上五点多起床,一直没休息,有些疲累,但她不能歇,因为肥婶还在始洗刷餐具,她得备好次日用的一些菜料,两人一直忙到快十一点才回家。梦圆进屋时,梦美已经睡着了,打着轻快的小呼噜。梦圆给妹妹掖好被子,亲了亲她肥嘟嘟的脸,然后坐在昏暗的电灯下给爸爸写信。可信写好后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爸爸的地址,因为爸爸又换了新的打工地点,他的手机也时时换卡,她已经有一个月没和爸爸联系上了。
爸爸会不会出事?万一,万一他又从工地上摔下来怎么办?
这个念头顽强地占据着梦圆的脑海,让她无法入睡。梦圆翻身坐起,帮妹妹扇了会儿风,又打死了几只蚊子,一咬牙从床上跳下,跑过半条寂静的街道,敲开了肥婶的门。刚刚洗完澡的肥婶穿着件大花睡衣,伸出张光洁圆润的脸惊疑地看着她。
梦圆,你妹妹生病了?
不知为什么,一听肥婶这话,梦圆的眼泪刷地掉下来。肥婶叹口气,将她轻轻地搂进怀里,梦圆嗅到一股熟稔、迷人的气息—那是妈妈才有的味道。
肥婶,我想给爸爸打电话。
梦圆说话时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好像爸爸以前做的腌菜汤。
妹,你早说呀!来,打吧。你这个爸爸也是,两个女儿撂在家里他也放得下心。唉,男人的心就是铁打的,不晓得疼人哦!
肥婶许是想起了抛弃了她和花花的世来叔,两腮的肉掉下来,茄子似的挂在耳边。
梦圆同情地摸摸肥婶粗糙的手,然后仔细、认真地拨打着爸爸的电话。嘟、嘟、嘟—响了七声还是没人接,梦圆正想挂掉,话筒里传来爸爸满是醉意的声音。
爸爸,是我,梦圆!
梦圆以为隔了许久再听见爸爸的声音自己会哭,但意外的是她不但没有哭,声音反而高了几个调调,眉眼不知觉地汪着笑意,把个肥婶看痴了。
懂事的妹仔哟!比花花强!
肥婶叹着坐下,这边手脚不闲地绣着那幅已经绣了半年的十字绣牡丹图。
梦圆,你和妹妹好吗?爸,爸爸对不起你们啊!爸爸没有用!爸爸该遭雷打!爸爸还是没有讨到工资。爸爸,呜呜!
爸爸肯定又喝醉了,话语变成了哭声。梦圆握着手机发起躁来。
爸爸!你哭什么?你是男的,你不能这样哭!爸—爸!呜呜!
梦圆喊了几声后也哭了,父女两个隔着千里地哭成了泪人儿。肥婶先前还平心静气地绣着花朵,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抢过手机,对着送话器大声地说:
王火发,我是江有娥,你的高中同学,短命少亡鬼赖世来的原配!你这样算什么屌男人?两个女儿几个月不管,女儿给你打电话你还哭成了这样子?有本事你挣大把的银钱回家,把女儿养大!王火发,不是我试量你,你要是能改掉喝酒的毛病,我也不嫌弃你,到时候我们两家并一家过,这样子梦圆两姐妹有了妈,我家花花也有了爹!话就说到这儿了,剩下的就看你的能耐了!
肥婶挂了手机后搂着梦圆大笑:你爸爸醉得稀里糊涂的,现在肯定在那儿发梦。哎哟,笑死人了!
肥婶许是想到了对方的尴尬,笑得浑身肉打战。梦圆的却一脸严肃地问肥婶刚才的话当不当真。
哎呀,梦圆,那是和你爸开玩笑哪!这时肥婶的手机叮地响成一片,吓得肥婶跳起来,边看手机边说,梦圆,你看这是不是你爸的电话?要是他,你就跟他说我上粪寮了!
肥婶说着赶紧把手机往梦圆手里塞到,梦圆扭身躲开了。
不,肥婶,得你接我爸的电话。你可是大人,大人说话要作数的。
梦圆说罢笑吟吟地看着尴尬的肥婶。好在肥婶拿得起放得下,她伸手抹了下脸,又咳嗽了两声,对着手机“喂”了一句,那短短的音节中已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尖锐和火气。
有娥,你刚才的话算不算数?
夜深人静,王火发的话隔了几千里地飘来仍很清晰。肥婶深深地吸了口气,没作声。梦圆上前拽着她的衣角摇着,示意她赶紧回答。
有娥,我想你好多年了。只要你发话,我什么都肯做。
王火发的酒肯定醒了,语气冷静而诚挚。梦圆感到肥婶浑身的肌肉收紧了,她正担心肥婶是不是要发脾气,谁知肥婶却笑道:
王火发呀王火发,你们男人的话要当得真,尿水都可以当酒喝!今天太晚了,有话明天再讲。
肥婶说罢挂了手机,然后也不管梦圆愿不愿意,把她送回了住处。
梦圆,你明朝歇个晏床吧!还有,当昼你让妹妹一起到店里来食饭,别给她留今天的旧饭菜了。
肥婶言罢拍了拍梦圆的面颊,然后吧嗒着有些厉害的外八字,摇摇摆摆地走了。
这一夜梦圆睡得很落心,她本以为自己会梦见爸爸,谁知她却梦见了一大群啄木鸟。啄木鸟密密麻麻地飞落在屋檐和门框上,长长的嘴巴“哔剥”、“哔剥”地敲打着陈旧的房梁和门板。
笃笃笃!笃笃笃!
连续的啄木声让梦圆心烦,她恼火地将脸埋进了被子里。
姐,你醒醒,姐,唐老师在喊我们呢!
梦美的声音怎么依稀仿佛的?正疑惑间,天下了场大雨,浇得她满头尽湿。
梦美,收衣裳!
梦圆惊呼着坐起来,惺忪中却见梦美拿把塑料小勺,溜圆的眼睛恼火地瞪着她,旁边是风尘仆仆、神色疲惫的唐春晓。
你睡得太死了!我不浇水你还醒不了呢!气死我了!
梦美跺跺脚,气哼哼地撅起了嘴巴。
梦圆,累坏了吧?看你睡得那么香,都不想叫你了。
唐春晓取了毛巾,细细地将她的头脸擦干,又让梦美拿了件衣服来,亲自为梦圆换上。
唐老师,你是叫我回去的吧?我不读书了,你来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