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下午放学时,小满突然附在多多耳边神秘地说,昨天小牛哥打电话来,让你这个礼拜天到墟上去!
小牛昨晚在电话里特别叮嘱她这事儿要保密,最好不要让第三人知道,这让小满觉得非常刺激。
他找你去干什么?能不能带上我?
多多白她一眼,没吭声,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踅回来,白眼仁多黑眼珠子少地看着她。
以后他要是再找我,你就说我没在村里,去我舅舅家住了。
那你也不能天天不在村里呀?
你就说我病了。
每次都这么说?
嗯。
多多点点头,忽然眼睛一亮:你就说我死了!
什么呀?那不是咒你吗?我不干!
小满撅起了嘴巴。她又偷偷地擦了口红,眉梢上粘着几坨老鼠屎一般的睫毛膏,多多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你要有钱就还给南瓜,可别再买化妆品了,把脸弄得像木脑子蔸!
还没等小满反应过来,多多扬长而去。小满呸了一声,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心想改天要去找金斗爷,想法子把上次被他没收的手机讨回来。金斗爷还真做得出来,自从杨水仙告了虎军之后,他愣是一家一家地上门把虎军送给他们的手机给要回去了,也不怕人笑话!
小满,你去帮我奶奶团线吧?听讲明天上午县电视台会来人拍我奶奶织布,县电视台的人打电话给德富叔,说是要找一个漂亮的妹子来团线,这样你就可以上电视了!
南瓜兴冲冲地跑过来。小满先前背对着他,听他说到这儿,忙正脸看着他。
南瓜,你看我这样好不好看?
南瓜看了眼她临时扑的胭脂,傻傻地点了点头:嗯,好看是好看,就是红得有些像猴子屁股。
你胡说八道!
小满踢了他一脚,南瓜也不恼,嬉笑着从书包里掏出只洗干净的红薯递给她。小满接过来,然后一扬臂,红薯飞了出去,打得远处那群啄食的麻雀“呼啦”一下飞掉了。
你干什么呀?那红薯我奶奶用沙埋了一个冬天才保留下来的,很甜。
南瓜委屈地说。小满戳了他的脑门一下。笨南瓜,吃多了红薯会放屁。明天不是要拍电视吗?要是拍电视的时候我放屁了怎么办呀?
南瓜想想也是,脸上又有了笑容。
你明早上九点钟一定要过来啊!县电视台的人八点钟会到我们家吃饭。我要去村口买酱油了。
望着南瓜憨憨的身影,小满有些惆怅。在托管中心住了一段时间后她尝到了甜头,心想耳边没有菊花婶婶带刺儿的唠叨原来是那样的幸福。她弄不懂大家为什么不愿意住到那儿。她一个人去住嘛又害怕,因为从窗户那儿望出去可以看见后山上的一座新坟。上头鲜艳的花圈、纸幡让她深感恐惧。有时她会想起死去的爸爸。爸爸的坟在剪刀峡那里,要走一段路,村里人说爸爸是凶死,要葬得远些。小满去给爸爸上过一次坟,不知为什么,阴冷的山坑让她害怕,回来后做了好几天的噩梦,后来妈妈就不带她去了。这两年清明节妈妈没回来,爸爸的地是有仁大伯帮着醮的,为此彩画挨了村里人的不少骂。
小满越来越觉得妈妈像个负担,让她感觉有些沉重。因为现在只要提起“李彩画”三个字,村里人就会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她,这让小满不自在。她决定给妈妈写封信。但她的作文写得不好,想来想去她想到了苦娃。苦娃写得一手好文章,这几年唐春晓念的范文全是苦娃写的。她觉得请苦娃来写信妈妈看了会更感动。
她想劝妈妈换一份工作。
这封信怎么写,小满早就寻思好了,奇怪的是却她无法把心里话写出来,这让她苦恼。不过想到能有一个机会和越来越英俊的苦娃多待一会儿,她又有些甜蜜。这天放学后她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苦娃家。当时苦娃正在院坪上垛猪草。如今村里人时兴用混合饲料养猪,苦娃奶奶舍不得钱,坚持用猪草和泔水煮潲。那次县委办的王主任帮南瓜家补墙时听到这个消息后,到苦娃家打了个转。他让苦娃的奶奶把猪养好,养好了以后县委办来收购,他说养猪场出来的猪吃不得,放了瘦肉精。用猪草养的猪才是真正的有机食品,到时发给大家做福利肯定很受欢迎的。王主任只在苦娃家呆了五分钟,苦娃奶奶也不管王主任说话算不算数,激动得拉着苦娃说了大半天的话,害得苦娃作业没完成。奶奶更兴奋,第二天一早就撑着病体去打猪草了。苦娃花在切猪草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小满,你想吃这个啦?
苦娃见到小满立即举起手中的猪草,笑眯眯地说。这一向他笑得不多,闲下心来就说梦见自己找到了亲生父母。小满很珍惜他这朵笑容,忙说吃哦吃哦,然后伸手折了根酸桐杆的茎,放在嘴里嚼起来。酸桐杆酸极了,小满皱眉直嘶气,苦娃起身倒了碗新泡的柿叶茶给她。
快喝吧。很香的,小满,看你那样儿,准有苦差事找我。什么?给你妈写信?这个,我可写不来。我不晓得你们妹仔是怎么想的。
苦娃的头摇得像货郎手中的拨浪鼓。小满不高兴地抓了把猪草洒他头发上,然后自告奋勇地替苦娃切猪草。小满其实做事挺麻利,只是平日懒得动手,只要她愿意,事情干得既快又好。她切猪草的动作快得吓人,苦娃连呼慢点慢点。
不用怕,我妈都切我不赢。你赶快写吧!你要写得好今天夜饭我来做。
小满打量着苦娃家的院坪,虽然到处堆放着柴火,却还是显得干净整洁,后面那排猪栏也不怎么臭,空气中反而飘着淡淡的清香。细一瞧,原来靠墙的两株茉莉开花了。
小满,你一定要说话算数哦!
苦娃高兴坏了。他砍柴、挑水、切猪草煮潲都可以,却害怕炒菜。他炒的菜总是一副“叫面”(哭脸)。
你奶奶呢?小满四处张望了一阵,奇怪地道。
她赴墟去了,我那三个小弟弟下墟过生日,她要寄一百二十块钱给他们买生日礼物。
苦娃边说边写,小满啧道:一百多块能顶什么用啊?还生日礼物呢!
我奶奶没钱。那钱还是我奶奶从口里省出来的。
然后苦娃就不说话了。他奋笔疾书的模样在小满看来很像卡通片里的王子。小满忽然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不是虎军而是苦娃。带着这份甜蜜,小满麻利地把切好的猪草倒进了屋檐下那口大铁锅,这边架柴点火,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漾开一股青草味。
那,煮饭用炉子吧?这样灶膛里的火子派得上用场。
小满遗传了妈妈的精打细算。她也不等苦娃回答,拎了小火炉,将通红的火子铲进炉子,开始焖饭。火子灭得快,小满隔一会儿换一拨,等潲煮好了,饭也焖好了,小满三下五除二地炒了一盘青菜、一盘酸盐菜、一盘辣椒炒笋干。小满手艺不错,尽管油放得不多,可菜出锅后却油汪汪的,看得苦娃直流口水。
小满,我今天能吃五碗饭!不过,我多吃了奶奶就没饭吃了。我们的米不够。以后要是找到了我亲爸妈,他们能给我奶奶一万块钱就好了,那我们就可以天天吃得肚子溜圆了!
苦娃真的一口气吃了三碗,然后盯着锅里的那点饭看了半天,终于还是狠心放下了饭碗。
小满把锅里的饭全添到他碗里,强迫他吃掉,一边叽里呱啦地说你奶奶回来了我们再煮呗。你不要怕,后天我从菊花婶婶家勺两碗米给你不就行了吗?告诉你呀,每天吃饭菊花婶婶都用眼睛盯着我,如果吃肉那盯得更紧啦!只要我多夹几筷子菜,她的筷子就会伸过来,假装不小心地把我的菜碰掉。有仁大伯不在的话她就把肉藏起来,只给她自己和我那个臭弟弟吃。我在菊花婶婶家从来吃不饱。
那你妈知道吗?苦娃含了一团饭在口里,细细地嚼着,仿佛这样那口饭就会变得更多、更耐饱似的。
我不告诉她这些的。我怕她和菊花婶婶吵架,到时菊花婶婶让我一个人住回我家那栋大房子,我会吓死的。
让你妈带你到城里去读书呗!她不肯你就哭,就躺在地上打滚!
苦娃的建议让小满觉得可笑,她小大人似的叹口气,眼中多了几分忧伤。
就你说的这些?她肯定不会带我去。我妈说现在城里找事做很难,带着我不方便。年前她撵我回家,我跟她说我一到家就吃农药,我妈也不听。哎,你说我是不是捡来的呀?我怎么觉得她一点儿都不疼我呢?
小满说着开始光口吃菜。她吃菜的本事很大,等苦娃把锅里的米饭吃干净了,桌上的菜碗只剩了点汤汁。苦娃摸着肚子,拿出信给小满看,小满大声地念了起来:
亲爱的妈妈:您好。离开你已经好多好多天了,回村子的时候地里的草还是黄的,现在不但草绿了,花也全部开过了。当然,还有些树在开花,比如我们家菜园左边的茉莉花就好香。不过,我最喜欢的是橘子花的香味。只要橘花一开,我的鼻子就快香掉啦。妈妈,每次闻到橘子花的香味我就想起了你。你以前给我剥橘子吃,手上就有这股香气。
念到这儿小满停下来,皱眉不解地问苦娃写了老半天,怎么还是写花?
苦娃用筷子指点了点信的下半段,让她接着看。
小满又念:妈妈,我觉得你特别像橘子花,那么洁白,那么高雅,那么芬芳。让我生气的是,现在村里有人讲你的闲话,说你的钱来路不明,我为这事和好几个同学吵过口打过架。我坚信我那橘子花一样的妈妈不会去干丑事。我坚信我妈妈的钱全都像水洗过的衣衫一样干净。妈妈,如果他们的话是真的,我希望你要学荷花的样,出污泥而不染,一定要和腐败作斗争,靠劳动和汗水养活自己!
小满放下信纸,怔怔地看着门外越来越黑的天空,忽然捂着脸抽泣起来。
小满,怎么啦?我哪里写坏了?
苦娃惊慌失措。小满抬起脸拼命地摇头,泪珠儿掉了满桌。不是你写坏了,是我妈妈。呜呜,她真的在做那些丑事!上次我到她那里,就有好多男的来找她。我偷看了她的短信,都是下流话!
小满倏地站起身,将信纸扫到地上。
我妈她不配当橘子花,她只配当牛屎花!我下次一定要骂她!
小满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苦娃默默地捡起信纸,那双黑亮的大眼睛跟着外面的天空一起黯淡。小满使劲儿哭着,这话憋在她心里太久了,她一直想找人说,却始终没好意思开口,现在终于说出来了,她觉得心口松快了不少。
小满,大人的事儿我们不一定都晓得,你妈说不定没你想的那么坏。小满,这个暑假你去一次省城,如果你妈真的在做丑事,你就直接跟她讲。
苦娃走到门口看了看,返身找了把手电筒,说是要去接奶奶。
我陪你去吧。小满自告奋勇。
不用了,你看你那鞋跟,糕饼一样厚,不好走路的。小满,不是我讲你,大家都说你被你妈带坏了,脸上画得跟猴屁股一样,还有,你的鞋子。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就要这样,气死你们!
小满蛮劲上来了,换了以前苦娃肯定不说了,可今天他还继续说,说得小满哭了也不停嘴。
我不理你!小满抓起桌上的信夺门而出,呜呜的哭声让苦娃也想流泪。这些日子他心里很苦。奶奶一直病,每天像只烂风箱似的咳着,有时咳出黑红的血来,让他害怕,可奶奶每次到阿庚伯家给爸爸打电话时却从不提这事儿,好像她咳的是别人的血似的。苦娃知道奶奶心疼爸爸、妈妈和三个小弟弟,但奶奶要是死了怎么办?于是他把奶奶的病情告诉了爸爸和妈妈。
唉,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妈!她怎么就那么多病痛呢?
谁想得到爸爸会在电话里这样说?苦娃气坏了,对着话筒骂爸爸是白眼狼,没良心!然后他挂了电话。爸爸后来肯定又打了电话回来,因为阿庚伯在后面不断地叫他,苦娃才懒得理呢!他哭了,为奶奶千辛万苦却养了头白眼狼而哭,为自己的被遗忘而哭。也许是他把爸爸骂醒了,一周后奶奶收到了一张三百元的汇款单。奶奶没有去买药,而是用这钱帮苦娃买了双新球鞋和一个新书包。他的鞋和书包补了又补,没法用了,苦娃搂着新鞋和新书包到了半夜仍没有睡着。奶奶累坏了,根本没注意到苦娃点亮了油灯。奶奶嫌电贵,上山捡桐籽,然后到后山的老榨坊里榨桐油。除了苦娃做作业,其余时间奶奶点桐油灯。桐油灯燃烧的气味有些怪,但苦娃习惯了。就着摇曳昏暗的灯光,苦娃文如泉涌,挥笔写下了《我的奶奶》和《爸爸妈妈你在哪里》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他自己觉得不错,但他不敢拿给老师看,原因很简单,他怕别人看了以后会笑话他。因为他用了很多的排比句和很多的感叹号。有一次他上山打柴,对着满山的树木背诵了其中一段,周围的鸟儿听了全拍打着翅膀啾唧乱叫。那样的文章要是给同学听了去,还不让他们笑掉大牙?
肉麻!
大家肯定会这样讲。可今天苦娃却突然有了勇气,他从枕头底下抽出那几页压得平平整整、烙有席印的稿纸,递给在外面哭了一通,又跑回来正坐在门槛上剥指甲玩的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地请小满“批改作业”。
我给你打零分,哼!
小满可不是好惹的,她说着弹了苦娃两指头,要出刚才那口恶气。
小满,你肚子里是不是有口大水缸啊?怎么说哭就哭?
苦娃总觉得妹子人和男子人长得不一样,他好奇地打量着小满的肚子。
讨厌鬼!喏,再给我补一段。就说……
小满面授了一番机宜,苦娃“将功折过”,写得格外用心。
妈妈,我希望下次看见你时你有一张干净、亲了以后嘴唇上没有粉的脸。还有,你买衣服的时候最好先看看领子。领子太低了男人会偷看你的,那样你不是被他们欺负了吗?我不希望我的妈妈被别人欺负。祝你一切都好。很爱很爱很爱你的女儿王小满。
写到这儿,苦娃打了个圆圆的句号。他正想向小满表功,一抬头,却见小满满脸眼泪,正扁着嘴抽泣。
小满,你怎么又哭啦?我,我刚才可没讲你!
苦娃纳闷极了,他摇着小满的胳膊,问她是不是肚子疼?
不是……小满摇着头,泪珠子摔成了几瓣。
这下苦娃没辙了。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小满,好一阵才想起要给她拿毛巾。等他取了毛巾递给小满时,小满却一把搂住他痛哭起来。
苦娃,我看了你的作文,原来你比我还苦哇!你好可怜哟!
原来小满是被苦娃那两篇文章感动得哭的!苦娃哭笑不得。
我不可怜,我奶奶很疼我的。以前爷爷在的时候爷爷也很疼我!再以前我爸妈没有生三个小弟弟的时候他们也很疼我!我才不可怜呐!
最后这句话苦娃是哭喊着说出来的。小满不作声了,用毛巾细细地揩干净脸,把那两篇文章叠起来放进了书包。
哎,你干什么?你还给我呀!
苦娃急了,伸手去抢。小满轻轻打了他一巴掌。就不,谁叫你害我哭了两次!
那,你要是不给我,我就把写给你妈的信撕掉。
苦娃使出了杀手锏,谁知小满却狡黠地笑起来。你撕不掉呢,东西全在我这儿!
小满拍拍书包,燕子似的飞出了房门。
哎,小满,把我的作文还给我。苦娃怕她把那两篇作文给别人看,慌张地追了出去。
就不,我要把你的文章交给我妈,我妈认识一个报社的叔叔,让他给你登报,那样你就能找到你亲爸亲妈了!
小满的声音水波一样涌过来。苦娃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那儿的天际有一抹奇异的石榴红,边上是稀薄的西瓜红,再边上是淡淡的水红,水红边上又镶着淡淡一圈黄白,看上去仿佛一幅画。苦娃知道那是梨花墟和县城的方向。想到自己的身世之谜,苦娃终于流下了一串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