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圆和妹妹梦美望着床上花花绿绿的新衣裳、新鞋子和新书包,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做梦。梦圆用手轻轻触了触那件水红色的上衣,梦美则把手深深地插进那双红黑相间的漂亮球鞋里,粉嘟嘟的小嘴吧嗒出一串串的问题:
爸爸,这双鞋你在哪儿买的呀?是不是很贵?哎呀,这上面还印着几朵山茶花,哟,还有穿红衣服的小人!
七岁的梦美人小音高,她说罢跳起来,扑在爸爸王火发身上咯咯直笑。火发也很高兴,一把搂住了梦圆和梦美。
爸爸不在家,苦了你们了。
梦圆嗅着爸爸身上的烟味汗味,眼里禁不住浮起了几星泪光。王火发今年三十七岁,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长得挺端正。可由于长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胃又不好,人黑瘦得有些儿蔫。也难怪他不精神,年二十九坐了一通宵的长途车到县城,年三十上午坐了两小时中巴到梨花墟,又花两小时走到半天云村,今天中午到家后水也没喝一口就开始打扫卫生,忙碌年夜饭,累得直打哈欠。
说来也可怜,梦圆、梦美的妈妈前几年因难产去世了,王火发带着两个女儿艰难地生活。地里刨食显然不能维持生活,王火发便和其他青壮年一样出外打工,留下梦圆和梦美两姐妹在家。王火发初去打工时梦圆九岁、梦美四岁,王火发放不下心,就托请老村长阿庚伯和他老婆芋头婆代为照看两个女儿。可老两口的花龄加起来超过了150岁,阿庚伯又有老寒腿的毛病,而且这几年越发严重了。以前是冬天弯不下去,现在夏天往下蹲膝盖也打不了弯,生活很不方便,等于半个废人。芋头婆嘛也有一个家要照顾,对梦圆、梦美姐妹的生活只能大致地过问一下。所以王火发久别一年后再进家门,需要做的事情码得比山还高。好在王火发手脚极麻利,只半昼工夫,就让梦圆、梦美觉得家里的一切像洗了脸似的透着洁净。在姐妹俩惊讶、兴奋的眼神中,王火发杀了一只鸡,又从那只沾满灰尘的旅行箱里翻出几包梦圆、梦美只在电视上看过的吃食。梦圆显摆地炒了几个素菜,年夜饭就算齐了。然后王火发让梦美到村口小卖铺买了两瓶白酒、四罐可乐,父女三个放了挂长长的鞭炮,笑嘻嘻地围桌而坐。桌上的右席空着,摆好了碗筷,那是留给妈妈的。王火发小心地倒了杯酒,喃喃着洒在地上,梦圆、梦美的眼睛倏地红了,她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墙上那张用玻璃框罩住的全家福。那是2006年过年时拍的合影,那会儿她们的妈妈香玉还健康地活着,六个月大的胎儿安然地卧在她的肚子里,像一颗躲在茂盛叶片里悄悄生长的南瓜。谁也没想到三个多月后香玉会在苦竹山上砍柴时从坎上滚落,虽然没受大伤,却催动了胎气,破了羊水。当时深山寂寂,香玉疼得无法挪步,只好斜躺在一块草坡上,脸惨白得如同即将萎落的醉芙蓉,她虚弱地朝焦急的梦圆挥挥手:
女,你去找芋头婆,她会接生。路上不要摔着了,小心。快去快回啊,等下你就能见到小弟弟了。
香玉说完一笑,失血的双唇犹如淡淡的两道疤痕。这是妈留在梦圆记忆中的最后一笑。等她领着芋头婆、菊花婶一帮人赶到苦竹山时,香玉躺在一片血泊中,伸了两只脚出来的小弟弟也和妈妈一起走了。梦圆张开嘴拼命地抽着气,喉咙里却没有声音出来。事后才听村里的老人们讲,她那时太伤心,哭声被破碎的心吸住了,出不来。从那以后梦圆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想妈妈了就会摸摸左胸,她不晓得过了四年自己的那颗心如今长全了没有。
妈妈,爸爸回家过年了,他给我和妹妹买了新衣服、新鞋子、新书包,我们杀了鸡,还买了好多城里孩子才能吃到的东西。我们都很想你,你和小弟弟在那边过得好吗?
梦圆把爸爸夹在自己碗里的大鸡腿放到了妈妈的空碗中。谁知梦美飞快地抢去了。
姐,你不吃我吃。
她还没闭嘴,王火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把鸡腿放回了碗里。
爸后天再杀只鸡,好不好?
王火发的声音有些瓮,像从坛子里冒出来的。
嗯,好,好。
梦美有些委屈,眼里漾起了泪花。王火发没再安慰她,而是举起饭碗对她们说:梦圆,梦美,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你们辛苦了,爸爸敬你们一杯!
别看梦圆才十二岁,礼道却懂得不少,她立马和爸爸碰了下碗,小声地说:爸爸,你更辛苦。
她不敢说大声,她怕惊醒藏在眼睛里的哭虫子。
“砰”地,梦美的饭碗撞过来,碗里的可乐溅了王火发一脸,亮晶晶的有些儿像泪珠子。
爸爸,姐姐,我最辛苦。
梦美虽然只比梦圆小五岁,人却懵懂得多。村里人给她取了个外号“大番薯”,意思是个子大,心眼少。她的身胚像香玉,健壮高挑,站在瘦小的梦圆边上看上去两人年纪差不多一般大。
你怎么最辛苦了?说来听听。
王火发的声音中有了掩不住的笑意,死气沉沉的家被梦美这样一搅有了些生机,梦圆也开心了一些。
爸爸,我学习赶不上姐姐,做作业比她更费劲;我做家务也没姐姐快,要是姐姐上山落烧了,我煮饭要花更多的时间;我的衣服也洗不干净,姐姐老让我返工。还有,我老想不起妈妈的样子,姐姐让我再想想,我就闭着眼睛使劲儿想,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想不起来。你说我是不是最辛苦?
梦美说前几句话时,王火发和梦圆脸上还含着笑意,可等梦美说完,屋内的气氛却倏地黯沉下来。只见梦圆低头拼命地往口里塞菜,王火发一仰脖连喝了五杯酒,夹菜的频率越来越快,就这样闷声吃了刻把钟,他突然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拍,瞪着她俩恶声恶气地说:
都怪你们两个赔钱货!你们要是争气,屙尿上得了墙,你妈就不会死!
姐,我说错了什么?
梦美错愕地看着梦圆。梦圆则看着倏忽间暴躁起来的爸爸,不耐烦地呵斥起梦美来:谁叫你那么多嘴的!
对,你就是太多嘴了。才七岁就像个七十岁的老太婆,唠唠叨叨的像什么话!你怎么就不像你妈呢?你妈多好,好看又能干,哪像你们这么讨厌。
王火发酒性不好,偏又好酒。以前香玉在时他偶尔喝醉了也这样胡说八道,见人就骂。不过醒得比较快,因为他很怕香玉。现在没人管束,心中又烦,他的酒醉得既快又久,有时还会动手打人、摔东西。去年他在东莞因为酒后打人还被拘留了几天,消息传回村里,大家都替他惋惜。老人们后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男女得在一起,否则就会出问题。比如死了老公的彩画,没了老婆的火发都变了相。为什么呀?还不是因为阴阳失调吗?
当梦圆到苦娃家去玩,听见苦娃奶奶代表村人这样评价爸爸时,梦圆生气了。她不喜欢人家说爸爸变相,尽管妈妈去世后爸爸是真的变了相,可她还是不爱听别人编排爸爸。因了这份私心,她和虎军、苦娃、小满吵了一架。虎军几个烂舌头的叫爸爸“火发酒鬼”,梦圆眼里哪揉得下这颗大沙子啊!
可现在爸爸真的变成了酒鬼,刚才还那么和颜悦色,转眼就变成了凶神恶煞;刚才还晓得她们姐妹俩懂事,平常活得辛苦,转眼却怪她们害死了妈妈!
梦圆以为自己会哭,谁知那双眼睛却像晒久了的沙地,干得像要冒火。当爸爸磕开第二瓶白酒时,梦圆上前一把抢下了酒瓶。
姐姐,酒瓶给我,我去藏起来。
从爸爸发火到梦圆抢酒瓶,梦美一直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看,那神情不惊不怒,像是在看戏。这会儿她终于醒了,接过酒瓶就往里间走。不料王火发酒醉眼明,一把扯住梦美不说,还扬手甩了她一个大耳刮。梦美的哭声和酒瓶的破碎声同时响起,半天云村西端这座旧砖房顿时笼罩在悲凉的气氛中,与那不时响起的鞭炮和空中蓦然绽放的烟花极不相称。
妈妈,爸爸打我,你快来救我呀!
梦美本就有根憨嗓子,如今遇到这天大的委屈,憨嗓门立马变成了大喇叭,哭声响遏行云。
梦美,妈妈死了,你喊她也没用!不许哭,听到没有?
王火发愣怔地看了声嘶力竭的梦圆两眼,突然趴在地下,拼命地吮吸残瓶里的那点儿剩酒。
姐姐,爸爸,爸爸这样子,好像狗哦。
梦美呆呆地看着丑态百出的王火发,抽泣着道。大约是觉着爸爸的样子太滑稽了,她又笑了起来。
梦美,不许笑!
梦圆朝妹妹吼了一嗓子,然后冲进厨房舀了勺热水,没头没脸地泼在了王火发身上。
香玉,你给我洗头啦?水再热一点儿。
王火发抬起血红的眼睛迷迷糊糊望了望梦圆、梦美两姐妹,尔后头一低,趴在酒瓶上打起了呼噜。
姐姐,我去喊阿庚伯、芋头婆过来,我怕爸爸这样会死吔!
梦美慌了手脚。三年过去了,她脑海中仍残留着妈妈卧在青草坡上的影子。梦圆一把拽住了她,黑亮的眼睛里漾着几星泪花:
妹,不要去!阿庚伯和芋头婆在过年呢!来,你架他那只胳膊,我们把他扶到床上去,不然他会感冒的。
嗯。一、二、三,起。
梦美干体力活是把好手,她喊着口令,姐妹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沉睡的王火发弄到了床上。梦圆找来两块干毛巾,仔细地塞进火发湿透的衣服内,梦美看见爸爸那傻样子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爸爸把尿片戴在颈下了!嘻嘻。
梦圆刚要说话,厅堂里传来芋头婆老酒一样醇厚的嗓音:
梦圆,你们在哪?
火发,德富代表村里给你家送东西来了!
阿庚伯的声音可比他的腿硬朗多了,听上去像一个小伙子在说话。
梦圆和梦美对视一眼,互相理了理衣服头发,这才牵着手出去。
德富叔,阿庚伯,芋头婆,我爸他喝醉了。
梦圆有些不好意思。她可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爸爸在大年三十变成了一个醉鬼。
这个火发呀,怎么还改不了这个老毛病。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喝那么多酒做什咯!
芋头婆唠叨着去了里间。村委会主任德富指着墙角的十斤米、两斤肉说:梦圆,这是乡里慰问你们的。明天给你爸做红烧肉吃。
做什咯不送新衣服给我们啊?我本来想要两套新衣服的,我爸他只买了一套。还有,阿庚伯,政府给你家送了米和肉吗?梦美的话总是很多,她拽着阿庚伯的一只胳膊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阿庚伯摇摇头,括了括梦美的脸蛋:
梦美,这是政府慰问困难群众的。
梦美疑惑地盯着他。那你不困难吗?你的腿都不能打弯了。
梦美,你阿庚伯家有钱,几个孩子在美国的在美国,在北京的在北京,在省城的在省城,以后吃不上饭到他那儿蹭去。
德富开玩笑地说,他四十出头,个子高大,头发总是梳得锃亮。听说他以前当过坦克兵,退伍后做了几年生意,脑子很活泛。唐春晓老师上课时要是看见哪个学生做不出题目,她一准拿德富叔打比:你怎么不像德富叔那样有九个脑子呢?
梦圆哪,你德富叔叔没说错,托共产党的福,阿庚伯过上了好日子,你们姐妹俩平常尽可以到我家来吃饭,省得我们两个孤老过日子没意思。阿庚伯呵呵笑起来。
嗯,好的。阿庚伯,芋头婆,我军英姐、军歌姐、军旗哥回来没?
梦圆懂事地倒了几杯茶放在桌子上,一边好奇地问。
没回来。你军英姐在美国挣钱不容易,花那么多钱在路上我们不舍得,再说工作也忙,我们就不准她回来了。你军歌姐姐在北京的部队上工作,也是越过节越忙。你军旗哥本来打算回来的,临了单位有事走不脱,这不,就剩我们两个老壳子了!
人老之后的一个特点是见了石头都有三箩担话说,再就是爱把自己摆在跟孩子差不多的地位上,所以芋头婆才会这么认真地回答梦圆的问题。
德富叔,我们家今晚杀了鸡,还有一只腿你吃不吃?
梦美个性大方,一点儿不拘束。她见德富从爸爸房间出来后东张西望的,生怕他会看见那个爸爸下午分派给她、但她根本没有擦的窗户,赶忙打岔。德富扭头朝她一笑,然后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阿庚伯,年前我算了算,留在村里的青壮年连我在内不到十五个,有三十六户外出务工的人把孩子丢在家里。今年没有回来过年的有十一家,回来的二十五家。梦美,你晓得吧,你爸爸回来了,你算幸福的!
德富说着揪了揪梦美的头发,梦美咯咯笑起来。梦圆站在边上没做声。她发现阿庚伯和芋头婆不太快乐。
阿庚伯,芋头婆,你们算不算空巢老人啊?
梦圆喜欢看书,她经常从虎军和唐春晓那儿借书、杂志和报纸来看,有时提的问题让大人瞠目结舌。现在她的提问就让三个大人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阿庚伯爽快地点点头。
梦圆,你说对了。孩子们大了,翅膀硬了,都飞出去了。家就像一个空鸟窝,不就是空巢吗?
阿庚伯有些伤感。芋头婆一拍巴掌:老头拐,别在这里乱嚼舌头了,我们平日哪会空巢呢?虎军、苦娃、梦圆她们不是经常来玩吗?梦美啊,今天是你爸爸回来了,你爸要不回来呀,我还准备接你们到我家吃年夜饭呢。现在豆条在我那儿呢。德富,上我们家吃饭去吧?
芋头婆说话间,德富用竹竿卷去了屋角上的几蓬蜘蛛网,看看水缸不满,又跑到院坪的机井旁压了几担水进来。
阿庚伯,今年我们村要吃上自来水了,你信不?德富的口气中有股打赌的意味。
靠你了。
阿庚伯说着艰难地站起来,朝梦圆、梦美晃了晃他的拐杖算是再见。
姐,我们今年真的能用上自来水吗?
他们走后梦美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问道。梦圆收拾着桌子,小脑瓜里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听见,梦美在她耳边大吼一句,梦圆生气地瞪着她,让她照妈妈以前说的做法去扫地,从大门口往屋里扫,这样能够留住财气,明年爸爸就能挣到钱了!
不,你还没告诉我过了年我们能不能用上自来水呢!
梦美赌气地站在那儿不动。梦圆知道妹妹的犟劲儿上来了,只好向她投降:德富叔说了能用上就能用上。
为什么呀?他是神仙还是孙悟空?梦美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是村委会主任,是当官的!你懂不懂?
梦圆气坏了,她大声地冲着妹妹吼了几句,然后赌气地把锅盖、锅铲、茶壶、桌子碗筷统统搬到井栏边,又端起盆热碱水,仔细地清洗起来。妈妈在世时每次吃完年夜饭都这样做,妈说炊具洗干净了菩萨会高兴,菩萨也和人一样喜欢干净、喷香的东西。菩萨一高兴就灵验了,这样人们才能心想事成。
姐,爸爸什么时候走?梦美不知什么时候跑回去拿了只鸡腿,一边啃一边问,眼中含着期盼。
梦圆平常挺娇惯这个妹妹,今天却嫌她问东问西,没好气地说:明天。
梦美惊得被鸡肉噎住了,好不容易才喘出一口气来:不会吧?他今天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