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第二天上午九点十九分，金斗爷点燃了两挂他赞助的万响鞭炮。一旁的十五婆双手合十，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欣喜。这时辰是她抽签算出来的，为求吉利，她还事先给男、女生“寝室”出了“煞”，又在寝室的门窗上贴了保孩子们静心、平安的黄纸符。这会子鞭炮一响，她老人家立即跪倒在芋头婆家客厅的神案前，面对一炉香喃喃地祷告着。多多的爷爷万有公和多多奶奶不乐意多多过来住，偏偏多多又想死了，从知道消息后一直在和他们闹，所以老两口站在阿庚伯家的院子里不太开心。
我们两个管一个还管不住，唐老师她一个人能管住那么多泥猴？这事儿跟我的脚板去讲！
多多奶奶不断地唠叨着，一只手紧紧抓住多多，不让他去看宿舍。
奶奶，你放手唦！
多多不耐烦地掰着她的手，多多奶奶就是不放，多多气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下，害得他奶奶险些闪了腰。
不争气的死东西，有福不会享的贱命！你要是住到这里来了就别回家了！
多多奶奶大声骂着，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年轻时多多奶奶比芋头婆长得好看，人也能干，但人强强不过命，她肚子不争气，生的崽不成器，只能在外面打工挣钱养家糊口，而芋头婆的儿女个个事业有成，全乡的人都晓得她教育有方，所以多多的奶奶时不时会讥讽、编排芋头婆几句。有时话说讲过了头，旁人听了都替芋头婆打抱不平，芋头婆倒像听不懂似的一笑了之。久而久之，村人心中自然将她俩又分了个高低，只是多多的奶奶不知道罢了，或许知道了也不以为然，又或许以为然了还是输心不输嘴，总之难听的话还是要当着大家的面讲出来。
多多奶奶，我倒觉得细鬼崽有伴会好些呢！我让我们家苦娃来，他怎么也不肯，说是怕我半夜发病，又惦着家里的猪啊鸡啊！这么小的人心事这么重，我担心他以后会变成排骨仙和矮脚鬼呢！
苦娃的奶奶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这次总算好了一些。她在苦娃的搀扶下来到托管中心的活动室，抚摸着崭新、没有油漆、喷着木头清香的大木桌，瞅着一旁的苦娃，满脸怜爱地说。
婆，你放心，苦娃他家的种没有矮脚鬼，你就放心吧！
菊花婶婶的声音和她和身材成正比，可谓“人高语壮”，震得苦娃心中一跳。苦娃奶奶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有些不高兴。多多的奶奶可开心了，因为她终于抓住了菊花婶婶的语病。
菊花妹子，你什么眼水？观养和富芳都不高，除非苦娃不是他们的种草，按他俩的个头，苦娃以后顶多是个三等残废。
哪能呢？苦娃要是大了，我看长德富这么高没问题。他爹妈—
菊花的话戛然而止。在场的人除苦娃上了心外其余的人都没注意。因为这时小满哭哭啼啼地冲了进来。
婶婶，我要住过来嘛！你让我住过来嘛！
小满牵着菊花婶的衣尾，委屈地哭诉着。菊花婶婶生气地掰开她的手，高声嚷起来：要说你跟你妈说去。你妈要是同意我就同意。好了，不要在这儿吵，回去讲好不好？
谁知小满犯了人来疯，菊花婶婶越说，她哭得越厉害。菊花婶婶怎么劝也劝不住，又碍于众人在场，她只好压住怒气，好劝歹劝地让小满听话。哪知她说干了嘴唇皮小满也不听。最后她来火了，打通了彩画的电话。
彩画啊，小满还是要住过去，你跟她说吧！
彩画像是不太方便，和小满说了几句话就挂了。
怎么样，你妈最后怎么说？刚才她跟我讲你不能住过去，要搬过来了就别回我那个家。就算你住进了托管中心，万一阿庚伯和芋头婆要去看崽女，到时你住哪里呢？
菊花婶婶明里说的是这个理由，心中想的却是另一码事。昨天她和彩画通过电话，彩画的意思是随小满的愿，菊花婶婶不乐意了。她对彩画说，小满要是住到托管中心这里来，她一切不管，因为明摆着小满住过来后每月的钱彩画得给阿庚伯，菊花婶婶针尖上能倒立的厉害角色，没有了钱，她怎肯费心去管小满？哪怕亲侄女她也不会管，更何况还隔着一层！她关注地看着正和妈妈讲电话的小满。
女，你就住婶婶家吧。这个托管中心谁晓得长不长久，听妈的话，好不好？妈加紧挣钱，等有了钱把你接到省城来，我们住高楼大厦、穿金戴银，过好日子，让村里人眼出血！
彩画的语速很快，估计是想省点儿电话费。不过小满可不这么想，因为她刚才听见妈边上有男人在说话。梦圆那句骂人的话在她耳边闪过，她的小脸一下变了颜色。
妈，我礼拜六、礼拜天住到中心来。
小满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么个好主意。她怕自己不过来，到时托管中心就没她的床位了。菊花婶婶这时倒表现出热情来了，说好呀，礼拜六、礼拜天你可以好好复习下功课，也不用帮着做家务了。
小满开始还没想到这一点，菊花婶婶这么一点拨，她立马觉得双休日住托管中心是个极好的主意，小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正要说话，院子外传来金斗爷和虎军奶奶的争吵声。原来老两口意见不统一，金斗爷征询了儿子王有财的意见，父子俩支持虎军住到托管中心来，用王有财的话来说，这样可以让虎军独立生活。虎军的奶奶把这个孙子看得比命还重，特别不舍得。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的吵得不亦乐乎，把个虎军羞得不行。
爷爷、奶奶，你们要是再吵，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
虎军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天小满的绝招。这绝招他上次在家也玩过，特别有效。为了制止老人家的争吵，他不妨再玩一回，挺有趣的。城里人现在时兴这样的极限运动，没准他也能把自己整成蜘蛛侠呢！虎军飞快地来到了二楼，翻身坐在水泥栏杆上晃荡着腿高声地宣布。院坪上倏地安静下来。
虎军，你千万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唐春晓边喊边往楼上冲。德富中止了和那帮老头老太的谈话，伸手从院墙根上的晒衣竿上扯下床正在晾晒的棉被，紧张地盯着虎军。
金斗爷，你帮我撑着棉被。
德富叔原想找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和自己一起撑住被子，到时好接人，谁知眼睛睃了一圈，只有金斗爷壮实些。
死东西，你吓谁啊？啊！你想气死我们啊！
虎军奶奶骂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跑。虎军眼看唐春晓要抓住自己了，他想跳回楼内，不想一失手，人猛地往下坠去。院坪上一片惊叫声，好在楼不高，德富叔和金斗爷又早有准备，用棉被兜住了虎军。金斗爷受了惊吓，一个趔趄没站住，被虎军扯得倒在地下。
爷爷，我没事！你不要紧吧？
虎军知道自己闯了祸，他从棉被里爬起来，笑嘻嘻地去拉爷爷。金斗爷哆嗦着嘴唇站起来，想骂骂不出，憋了一会儿，不由得老泪纵横。
你这兔崽子，说跳就跳啊？你不想活了呀？啊！你想害死我和你奶奶吗？啊！
金斗爷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虎军的背，打得虎军直想咳嗽。
老东西，你要打死他啊？好了，虎军，以后不许气爷爷了。听话，啊？
虎军的奶奶劝不住金斗爷，只好楔子似的将自己瘦弱的身体揳在金斗爷和虎军之间，替虎军挨了两下打。这时德富叔、阿庚伯、芋头婆全围过来劝架，不料却勾起了金斗爷的一腔委屈，他说这个孙子没法教了。
真是生得绝啊，生了这么个混世魔王下来！这样下去不晓得要成什么样子！有财也是，生了又不养，靠我们这把老骨头哪里管得住？
金斗爷的感叹中透出一丝绝望，大人们一下子静默下来。
真是一石激起千重浪，众人想起这几年的无奈，不由议论纷纷，好好的剪彩仪式变成了诉苦会，把唐春晓弄得苦不堪言。因为那帮孩子觉得自己被大人误会了，围在她身边大声地控诉爷爷奶奶等人的“罪过”。
唐老师，我很痛苦，他们为什么就不理解？
虎军看多了电视，用词有时让人瞠目。这话听上去像台词，多少有些儿夸张，但却赢得了一片喝彩声。
唐老师，反正我不管，我要住过来。
虎军说着背着旅行包上二楼去占床位了。孩子们“呼啦”一下跟了上去，不一会儿楼上就吵翻了天。
这样子还弄得成啊？我有些担心哩！
德富看着唐春晓，话还没读完，从楼上飞下两只枕头，接着又飞下三只鞋，然后是一片争吵声。
这帮小鬼，就打起来了！
德富和唐春晓异口同声地说罢，不约而同地冲上楼去。院坪上那帮老人瞪大昏矇的双眼，无奈地注视着二楼。不一会儿，虎军他们低头乖乖地走出了房门。
你们要听话，不听话的不准住。知道吗？
德富站在门框下，头差不多顶住了门框。他发起脾气还是蛮吓人的，孩子们有气无力地回答说知道了。
好了，现在开始抓阄，抓到几号床就睡几号床。
唐春晓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团，孩子们又要争先恐后，德富大喝一声，他们只好乖乖地按队形秩序拈纸团。
卵鬼不教不成材，对他们太好终归是害了他们。以后我帮你们管严些，大家冇意见吧？
阿庚伯趁机征求各位老人的意见。
冇意见，只要能帮我管好，你打他骂他都冇得关系。
金斗爷首先力挺阿庚伯。
是呐，玉不琢不成器，你就当自己是卵鬼的爷娘，替我们好好管教管教，卵鬼日后成了材我割猪头来谢你。菊花婶婶瞄着二楼，大声地道。
今世果，前世因啊！金斗爷，你们也给烧烧香，求下菩萨吧！
十五婆在厅堂的神案前跪了半天，现在终于念完了经，喃喃着一拐一拐地走出来。村里有人说她半癫，因为她时常语出惊人，行事也有异于常人之处，但细细想来，她的许多言行又似乎有过人之处。比如现在这几句话就得到了从楼梯上下来的德富叔的赞扬。
十五婆讲得对，我们要信赖阿庚伯和芋头婆，对唐老师的教育方法更要尊重。只要大家多关心细鬼，他们会长成材的，大家说对不对？
对是对，问题是讲话轻飘飘，就不晓得有冇作用呢！多多的奶奶叹道。好在这次没人再附和她的话，大家被一种信心鼓舞着，转而谈论起有关孩子成材的种种愿景，院坪上渐渐被兴奋的情绪所笼罩。
多多，你看你爷爷又喝醉了酒，坐在墙根鸡啄米呢！
梦圆家没大人来，她本身就代表了家长，所以楼上楼下看了半天，她注意到万有公自始至终没开口，便细心地寻了去，发现万有公蜷在墙角那棵铁树后头的藤椅上打瞌睡，便朝躺在床上兴奋莫名的多多招了招手。
我不看。反正他每天都这样，人家醒的时候他睡，我睡的时候他醒，烦都烦死了！这下好了，我终于摆脱那两个可恶的老东西了。
你呀，太不懂事了。有爷爷奶奶多好啊！我就喜欢家里有爷爷奶奶。
想到自己和妹妹孤苦伶仃的，梦圆的眼圈红了。对于这个托管中心她挺矛盾。一方面很想住过来，可又怕自家那间老屋壳没人住会塌掉。听村里的老人讲，屋子要人气去养，要是房子离了人，本来好好的房子会病、会塌。这话梦圆相信。她平时打猪草从上坑走到下坑，每走过一幢新屋她都会凑到窗户边瞅上一眼。那些房子尽管建得扎实和漂亮，但由于空着，看上去总是非常凄凉，连窗户里吹出的空气都透着阴森。所以她决定向小满学习，周六、周日过来住，平常还是在老屋里歇。不过梦美不喜欢她这个决定，她一看见那间刷得雪白的寝室和床上淡蓝色的床单、被褥就高兴地扑了过去，嗅着香香的被子尖声大叫她要天天睡在这里！
哎呀，梦美，你的鞋子这么脏，再蹬就要弄脏我的床架了，快把鞋脱掉！
小满不爱做事，但她酷爱干净。见梦美躺在床上踢腿，她非常不高兴。
梦美，别停下，再踢，你又没踢到隔壁的床上。听见没有，别停下！
梦圆大声喝道，这时小满才想起自己和梦圆还没有和好。她小嘴一撇，脱鞋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上床架子的木纹，嘟哝道：爱踢就踢呗，关我屁事！你是我的情人—
小满突然唱起歌来，这句歌词一出，梦圆霍地站起身，拽起梦美就走。
姐，我还要歇嘛。梦美赖着不肯走。
不走今晚就没饭吃。唱什么情人！讨厌！
梦圆很鄙夷小满这一点，她觉得小满这样下去终究有一天要变成阿媚姐和彩画婶婶那样的坏女人。
……红红的嘴唇……
小满的歌声越来越大，原本在男生寝室的唐春晓这时走了出来，和气冲冲的梦圆、恋恋不舍的梦美擦肩而过。
小满，谁教你唱的这歌呀？这歌是大人唱的，你唱不好听。
唐春晓能这样说梦圆非常高兴。这说明她和老师想到了一块，和老师想到一块则意味着她是对的。如果她是对的，那么小满就是错的！
喂，梦圆，进来帮我铺下床单，怎么我一睡它就缩起来了？
虎军眼尖，看见梦圆匆匆而过的身影，赶忙把她喊住了。梦圆虽然不喜欢虎军爱吹牛的脾气，可心里并不讨厌他。虎军在关键的时候还是愿意帮人的，而且比较大方。
虎军，梦圆还要去浇菜，我来帮你铺吧！
刚刚默默地扫完了走廊的苦娃拎着扫帚和畚箕进来。他拍拍手要替虎军掖床单。
苦娃，你去洗下手吧。看手上这么黑。
虎军在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说，要求还挺高。他看着苦娃黑乎乎的手指，皱着眉头说。不过话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对了，因为苦娃黑乎乎的指尖上还沾着滴暗红。
苦娃把手指举到眼前看花一样地看着，轻描淡写地说他家的猪前天配种，猪嫲发脾气了，撂了他一脚，把指尖给踢爆了。我家的猪会少林武功呢！苦娃自我解嘲的话让多多大为好奇，他连忙好奇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要苦娃说猪的事情。
苦娃你乱讲，我才不相信呢！肯定是你弄疼了它。要不它怎么会踢你？
虎军这点科学常识还是有的。
虎军，我明白了，苦娃家的猪会魔法，就像、就像上次在你家看的碟子《功夫熊猫》，他家的猪是功夫猪。
多多很为自己的这番话得意。比他更得意的是苦娃。他笑着说我们家的猪真的懂功夫。去年它下了一窝崽，有一只黄鼠狼来偷猪崽，被我家的母猪发现了，它把黄鼠狼咬死了！
有这事儿？以前怎么没听见你讲过？
虎军和多多显然被那只越描越神奇的猪迷住了，三颗头凑在一起，把个在旁边帮虎军铺床的梦圆笑了个半死。
虎军，多多，你们要是听苦娃的，肯定会被猪婆踢掉下巴。苦娃蔫坏，他在哄你们呢！好了，你们听着，床单要比床垫大，你们只要把多出来的部分塞到床垫下，床单就不会缩成一团了。
三个男孩这时哪能听得进她这种吩咐？他们“噢”了一声，继续沉浸在奇异的想象和冒险的计划中，连她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