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都准时下课的唐春晓这次拖了堂。她苦口婆心地讲了半节课的道理,最后多多勉强当众修改了自己的理想,宣布长大以后要当一名印钞厂的工人,天天和钱在一起,想印多少就印多少。唐春晓听后啼笑皆非,同时心里沉甸甸的。放学后她把多多留下了,问他家里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有。我只是希望有个神仙帮帮我,让我家门口那棵树上的叶子全部变成钞票,这样我爸妈就不用出去打工,可以天天在家陪我了。
多多满脸神往,唐春晓叹了口气,从墙上找出多多爸爸的手机号码拨通了电话,然后把电话塞到多多手中,谁知多多咔嚓一下挂了线。
唐老师,你不要把作文的事告诉我爸妈,他们到时起码要骂我四个小时的。
唐春晓本来是想和家长探讨一下“理想”这个问题的,见多多这么说,转念一想放弃了。多多的爸爸脾气不好,很喜欢骂人,多多的妈妈嘴巴也碎,以前在村里时两人就经常骂多多,打工以后心疼钱,很少打电话给多多,偶尔打了也是匆匆挂掉。不过要是多多用别人的电话打过去的话,他们马上又变成了话痨,有好几次学校的亲情电话安排表都给他俩的话痨病打乱了。最过分的是去年放寒假的前两天,多多和人打架后用亲情电话向爸爸告那个细鬼的状,多多的爸爸当时正忙着,要唐春晓晚饭后安排多多打电话过去。那天小满、梦圆、南瓜本来都要给爸爸打电话的,有的还事先约好了时间,结果多多的爸爸和妈妈硬是讲了两个多小时,急得唐春晓跳脚。这亲情电话费主要靠德富叔去墟上化缘,所以唐春晓对大家的电话时间控制得比较严。她的原则是细水长流,在这有限的话费中让每个同学都有机会和爸妈聊上几句。
多多摸透了唐春晓的心思,他这一说唐春晓清丽的脸上立刻布满云翳,不过转瞬她就开朗地笑了。
多多,没关系,要是公家的电话费没了我自己垫,总之这是个大问题,我得跟你父母沟通沟通。
多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关系,让他们骂去。上次我爸骂了我两个多小时,我把电话撂在桌上他都不晓得。
多多无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可这一次他爸妈跟约好了似的没接电话,喜色便像汗水似的从他的眉毛里渗了出来。
唐老师,他们肯定很忙,等以后再给他们打。我先走了哈!
多多不等唐春晓回答,打起飞脚跑出了教室,唐春晓喊他也不应,她只有扶着门框叹了几口气,然后转身到隔壁把等候多时的梦圆叫了过去。
梦圆,你没跟你爸讲手机是谁的?
昨天梦圆的爸爸王火发打电话给唐春晓,要她问清楚梦圆怎么会有手机,因为这半个多月梦圆每晚都给他发一条信息,问候老爸或汇报她和妹妹的事情。王火发尽管觉得很温馨,同时也很纳闷,他问梦圆手机哪来的,梦圆只说是借的,多一个字也不肯讲,王火发越想越着急,生怕花骨朵似的女儿被人算计了,所以拜托唐春晓问个清楚。事有凑巧,今天一早杜所长来了,梦圆手机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唐春晓纳闷的是这些远离父母的孩子尽管想念亲人,可真正有机会沟通了,却不愿意父母多了解自己的生活。也许是遥远的距离和山重水阻让他们生分了?
我不想让爸爸担心。梦圆眨巴着黑亮的眼睛,细声细气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虚弱。
梦圆,爸爸在外地,对你和妹妹的情况不了解,有些事情爸爸问了你就要和他讲清楚,这样他会更放心一些。梦圆,你生病了吗?
唐春晓起身过去摸了一把梦圆的额头,梦圆的眼圈倏地红了,唐春晓生怕她会哭,马上找了张面巾纸给她。谁知只一会儿工夫梦圆眼中的泪花就谢了,她抽抽鼻子,神情有些神秘。
唐老师,你说我爸他会不会在外面找了女人?
唐春晓“哦”了句,不敢轻易作答。这种事儿近来很常见,本村和邻村都有过先例。想想也是,外出打工的都是屙尿射断墙的精壮汉子,一年半载老婆不在身边,他们很容易在外头寻找感情和生理的慰藉。唐春晓虽然和王火发很熟,知道他是个本分人,但本分人也有生理需求,何况他又是个鳏夫,谁能确保他没有那些事儿?但这些怎么能跟梦圆说呢?所以迟疑了片刻后她是这样回答梦圆的:
梦圆,你不是一直希望爸爸给你们找一个妈妈吗?如果他真找了,你应该高兴啊!
不是的,唐老师,找女人不是找妈妈!我前天到河边洗衣服,菊花婶和十五婆也在洗衣服,她们讲男人离开女人三个月就会变心,就要出去找女人的!
梦圆顿了顿,几近哽咽地说。外头好多女人都是发廊妹!她们都是妖精,是坏蛋!唐老师,我不想我爸爸去找她们!
梦圆呜呜地哭了起来。每逢亲情日,这间教室里经常有孩子们的哭声、抽泣声,唐春晓尽管已经习惯,可每次她总是忍不住心酸。她搂住梦圆,轻轻地理了理她的头发,梦圆的哭声变成了轻轻的抽泣。
唐老师,你嫁给我爸爸吧。我爸爸他是个好人,很会做事。他以前对我妈妈很好,除了爱喝酒,他没有别的缺点。唐老师,求求你答应我吧!
梦圆这突如其来的恳求让唐春晓啼笑皆非,她本想胡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可看到梦圆那双满是期盼的眼睛,她赶忙清清嗓子,正色地说:
梦圆,别的事儿老师可以帮忙,这件事我做不到。
梦圆一下子傻了,好一会儿她才嗫嚅着。
唐老师,你,你不是还没有嫁人吗?
唐春晓苦笑一下,没错,梦圆。我是还没有嫁人,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梦圆眼睛里的光彩倏地飞走了。
你,你要离开半天云吗?
现在还没想过这个事儿呢!来,梦圆,给爸爸打电话吧!
唐春晓拨通了王火发的电话,电话先是没人接,接着通了,传来一个女人轻浮的笑声。唐春晓的心揪了起来,这时话筒里传来王火发醉醺醺声音。
谁?找哪个?
火发哥,我是春晓,梦圆要和你说话呢!
啊,梦圆啊!爸爸昨天发了工资,已经给你和妹妹寄钱去了。我今天放假,和几个朋友,喝、喝酒,好高兴。这里的小妹很漂亮呢!比你的春晓老师还要,还要,呃,好看。奶子、奶子好大。
唐春晓“啪”的挂了电话。一直看着她的梦圆脸色紧张起来。唐老师,我爸爸说什么了?
唐春晓勉强笑了笑。
他给你和妹妹寄钱了。
让我和他说几句。
梦圆伸出了手。唐春晓搂着她往门外走。
梦圆,你爸正在和老板谈事情,今天不方便接电话。
他谈什么事情啊?
梦圆将信将疑,唐春晓怜爱地拍拍她清瘦的脸颊,心情有些沉重。
他在和老板谈加工资的事儿。
哎呀,我爸爸要加工资了?那太好了!唐老师,我爸爸的手机老坏,去年他就想换手机,可他一直不舍得,这下他可以换台新手机了!唐老师,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再见!
唐春晓目送着她欢快的背影,想了想,扭头往德富家去了。她希望托管中心能早点挂牌。那样孩子们也许会获得更多的温暖。
遗憾的是德富不在,据说菊花婶和老公有仁领着他去镇上谈招商引资的事儿去了。唐春晓虽然不喜欢菊花婶,但有时又不得不佩服她的精明强干和那股永不服输的劲头。一个大字不识三箩筐的农村妇女,年过五旬了还能通过堂兄、表兄这些亲戚为村里找到投资项目,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过人的本领。正想着时,手机“叮”的一声响,打开一看,是县政府办公室王主任发来的问候短信。王主任年过四旬,前年离婚了,自从去年夏天在教育局见了唐春晓一次面以后,这王主任就惦记上她了。先是三天两头打电话,后来见唐春晓没什么热情,就改发短信了。说老实话,王主任打电话时唐春晓毫无感觉,但对那些缠绵的诗句和温馨的关爱她就有些抵御不住了。她开始回王主任一些短信,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心境和语言都变得有些暧昧。今天王主任的短信很直接,他说明天会派车接她去县城。
我想见你,和你好好谈一谈。我相信你也有这个想法,对不对?我们其实谁也离不开谁。我等着。
王主任的信息是这样结束的。唐春晓心里略微一暖,真想马上答应他。可转念想到自己一走,这村里的几十个孩子没人教课,她又犹豫了。说来也怪,现在的大学生一边喊着就业难,一边又挑挑拣拣。去年有一个师大的应届毕业生考进了县教育系统,她报到的第一天就向领导声明,非县中不去。她一个外地黄毛丫头,能被录取就算不错了,哪容得她挑三拣四?结果不言而喻,她被分到了半天云村教学点。这事儿其实和唐春晓多少有些关系,因为王主任每次想和她进一步发展时,她总以学校找不到接任老师为由拒绝了。王主任于是小小地动用了一下权力,把那个出身寒门、志存高远的女学生打发到了半天云村。本以为这下唐春晓能够离开了,谁知那女学生到半天云村瞧了一眼后,当即宣布辞职,据说她现在在深圳的一家私立幼儿园任教,待遇不错。
看到王主任的信息,那段往事自然而然地浮上了脑海。唐春晓不由得叹了口气。说心里话,她很想到外面去闯荡,她相信自己有那份实力。鸟想高飞树盼开花,谁不图个发展?然而一想到自己的成长经历,唐春晓就迈不动腿了。她现在开始明白古人为什么会说“恩重如山”了,因为“恩”中蕴含着期许,受“恩”者如果认可这份期许,肩上就会有沉甸甸的责任。所以,“离开”的念头总是被这份“责任”挫败,就像现在,一想到明天要去帮南瓜家补墙,赴约的心情便淡了。
对不起,明天要帮学生做事,去不了。这条短信发出去后唐春晓又叹了口气。好在王主任挺机灵,立马回信说明天正好得空,他过来看她。唐春晓打了“不要”两个字,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把这二个字删去了。再过一个半月她就二十八岁了,她是得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听县教育局刘局长说,这王主任人还不错,儿子放在父母家,负担不太大。刘局长再三督促唐春晓要抓紧,因为像王主任这样的离异成功男子是抢手货,瞄准他的美女起码有一个加强连。
好多人条件都比你好,他能看上你就不错了,你还做俏啊!
刘局长对她很好,每次去了都像大姐一般和她谈心。那天刘局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同时表示了她的纳闷,因为她不太清楚王主任到底看中了唐春晓哪一点。分析了半天,她最后得出个结论,觉得王主任应该是看上了唐春晓的本分和质朴。这样不盯着票子和位置的女人县城越来越少了!
刘局长其实只猜对了一半,另一半原因她打破脑袋也想不出。王主任之所以坚忍不拔地追求唐春晓,与他的儿子雨超有很大关系。王雨超特别喜欢唐春晓,第一次见面就和她无话不说,而且经常自个儿打电话和她聊天。这个六岁的小屁孩懂得不少,常常一口气提十几个问题,然后看能不能难倒她。唐春晓在和雨超的这种对话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她越来越喜欢王雨超,和王主任的联系也就逐渐多了起来。想到雨超可爱的样子,唐春晓又追了条短信过去让王主任把雨超带来。
那还用说吗?我让他也来体验一下生活。
第二天,王主任和雨超来到了半天云村,和唐春晓一起帮着十五婆修补院子里那段坍塌的墙。这事儿在半天云村引起老大的反响。大人细鬼纷纷涌到南瓜家看热闹,然后指指点点地说唐春晓的男朋友如何如何,弄得唐春晓闹了好几次大红脸。不过看到王主任不脱农家子弟的本色,重活累活抢着干,而且非常懂事理,老俵们端来的食物用手拿了就吃,瞎眼阿公的水烟筒也兴致盎然地抽几口,唐春晓对这个男人突然萌生了几分好感。王雨超好像晓得她的心理变化,几次当众吵着要唐春晓到县城去给他当妈妈。
王雨超并不认为自己说的是件秘密,所以他这话是喊出来的。在场的人愣了下,接着笑闹着打趣起唐春晓来,让她大窘,于是发挥教师的威力,下令旁边看热闹的虎军他们把雨超带到外头玩去。
喂,你们,你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虎军、多多、小满带着雨超刚走出几步,王主任撵上来,非常严肃地叮嘱道。
好哦,保险不让他吃虫子!虎军嘟哝了几句。
你说什么?王主任没听清,虎军忙扭头朝他笑了笑,扭头喊南瓜去聊。
南瓜看他一眼,伸出下巴朝一旁的十五婆努了努,一副谨慎的样子。
自从上次偷拿家里的伙食费到县城遇了一次险之后,南瓜就被十五婆严密地“监管”起来了。十五婆的杀手锏很简单,那就是每餐做一个南瓜爱吃的菜,比如笋干炒腊肉,辣椒炒泥鳅干。尽管腊肉和泥鳅可能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可到底还是腊肉和泥鳅啊!如果南瓜不听话,十五婆就当着南瓜的面把那些腊肉和泥鳅一片片挑出来扔给鸡吃,然后连着几天蒸薯丝饭,下饭的菜只有一钵酸盐菜,这种惩罚对南瓜来说比打和骂还灵。他最近学着干了不少家务,砍柴挑水绕纱线,这会儿又忙着递砖。虎军、多多开帮他干了一阵子,累得手酸后就不愿动了。现在得了唐春晓的令,可以带着雨超去玩,自然想把南瓜也“解救”出来。谁知十五婆一瞪眼,南瓜迈出去的那条腿立刻收了回去。
我,我还是砌墙吧。小满,你不要走啊!
自从上次“确定”小满的女朋友地位后,南瓜希望自己是一朵发珠,随时能别在小满的头上,可小满早忘了那回事,有时南瓜提起在县城花掉的那笔钱,小满的俏脸立刻一板,说那怪我啊,是你自己想吃那些肯德基的!南瓜想想也是,只好又低头向她认错。
谁理你啊!我现在要和雨超玩!
这次小满照样不买南瓜的账,她平时很讨厌劳动,但对比她小的孩子和所有的小动物却格外有耐心,也肯为他们做事。这会儿拉着小雨超,她漂亮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他们会带小孩吗?应该没问题吧?
王主任是典型的客家男人,相当重男轻女。他把雨超看得跟命宝一样,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看着儿子要跟那帮小毛孩走,他很是担心,唐春晓用充满自信的清亮嗓音告诉他,虎军这帮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他们不娇气,能自立,很有责任心。
哟哟,看你把他们夸的!我也是搞泥卵出生的细鬼,我那时怎么就没有你说的那些优点呢?
王主任适时地调侃起来。唐春晓低头笑了起来。她越来越喜欢这个有着泥土气息同时又有些狡狯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