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那棵红豆杉终于还是死了,这时德富送给苦娃的两本书他还没读完,这让苦娃和虎军感到一丝淡淡的忧伤。他俩因为那晚的经历,蓦地觉着自己和那片红豆杉有了密切的联系。前不久,他们还悄悄地到苗竹窝去看了一次,发现德富倒真的说话算数,在红豆杉旁边搭起了两间简陋的小木屋,由上村的拐子大伯、猪脑大伯两个人看管。由于上次的“反偷伐”事件上了电视和报纸,红豆杉林在县里很有名,时常有人从县里开汽车和摩托车到苗竹窝来看红豆杉。德富脑子活,他可不让人白看,安排泼辣的菊花婶婶卖票。看完红豆杉后则把这些客人带到德富开的农家乐餐馆吃饭,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不少钱。听讲菊花婶婶要从里头分成的,所以她一直很忙,根本没发现那张照片不见了。苦娃和虎军到梨花墟找阿媚帮忙把那张照片扫描后发到了网上,网友反响不大,后来陆陆续续有了跟帖,也没谁说得出那座塔叫什么名字、在哪儿,把苦娃急得够呛。他从多多那儿要了仇奶奶家的电话。他对仇奶奶印象很好,他们上次“解救”小满后仇奶奶在县城的酒楼里专门请他们吃了顿饭,仇奶奶对他们关爱有加,就像自己的奶奶。他想仇奶奶一定会帮自己的。可是,电话打过去后是贝贝的爸爸接的,他很冷淡地问苦娃找谁,苦娃说我找仇奶奶啊,贝贝的爸爸声音一下子低下来。
我妈妈她,她上个礼拜过世了。
苦娃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等他记起该怎么说时,贝贝的爸爸已经挂了电话。苦娃再打过去就没人接了。
这不可能!仇奶奶身体好着呢!肯定是贝贝的爸爸他怕我们再去他家玩儿撒的谎!
多多执拗地说。其实这时虎军已经在QQ上和贝贝聊过天了,贝贝悲痛地告诉他,她奶奶半夜里突发脑溢血,从床上摔了下来,等送到医院后人就没了。她发来了一个泪花四溅的QQ表情,多多却依然不信。他还指望着今后到仇奶奶家作客呢!
人怎么这样啊,说死就死了!
最受打击的是小满。那几天她老是这样嘟哝,嘟哝完总要问上一句:我们会不会这样?这话谁说得清呢?所以小满等于白问。她的情绪奇怪地低沉下去,常常皱着眉唉声叹气,老师布置的作业也不交,唐春晓找她谈话,小满没说自己不做作业的原因,却向她提出个“大人和小孩哪个先死”的奇怪问题,唐春晓愣了愣,好一会儿才说死亡是不按年龄大小来排号的。
小满你不用担心,你很健康,可以活得比村里的香婆婆还要久。唐春晓这样安慰她。
小满撇了撇嘴,她才不想活成香婆婆那样呢,香婆婆现在老得像个丑八怪。唐春晓“咦”了一声,然后就开始给小满讲外表美与心灵美的关系,小满不爱听。她觉得唐春晓不喜欢自己,因为她总是表扬梦圆,说她懂事知礼,吃苦耐劳。果不其然,唐春晓没讲几句话就拿梦圆打比方,小满哼了一声,也不管唐春晓有没有讲完,抓起书包就走人。
喂喂,王小满,今天是亲情日,你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唐春晓的声音追过来,小满摇摇手,噼啪着跑到了家门口。远远地她看见菊花婶婶在抱柴火,她赶忙闪到了树丛后面。这些日子菊花婶婶不知打哪儿认识了一个开卡车的人,老是托他买些便宜柴火。那柴火都是大块的木头,必须劈。有仁大伯不在的时候菊花婶婶就打发她去劈柴,劈得小满两手出茧子。她越来越不想回菊花婶婶的家了。在这儿她很孤独,心像勒住了似的,老想大口喘气。在菊花婶婶和有仁大伯面前她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情,包括上次在县城遇险的事儿她也没说。不过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习惯,虎军、苦娃和南瓜、多多在大人面前嘴也很严。因为大家都认为大人的脑袋长得跟细鬼的不一样!这一点小牛和阿媚也赞同。三月初的一个星期天他们到半天云村来了,由于上次戴孝的事儿和那些不好的传闻,大人们都讨厌他们两兄妹,菊花婶婶碍着亲戚的面子,勉强留他们吃了顿饭,然后就苦口婆心地劝他们好好做人。小牛和阿媚还没听两句就起身告辞了,这时小满注意到菊花婶婶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原来她是变着法子在赶他们呢!
老东西嘴真多!小满,亏了你跟她住!
小牛和阿媚一出门就伸着懒腰这样说。小满咧咧嘴没敢吭声,小牛揪了她的头发一把,要她去喊多多过来。
小牛的声音里有种东西,让小满觉得奇怪,她正想问为什么,阿媚开腔了。
找他有好事呗!让他去挣钱!
阿媚说着掏出镜子照着。她今天穿了双大红色的高跟鞋,尖尖的鞋跟在泥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的洞眼,像山坡上的蚂蚁窝。她还真厉害,一边照镜子一边在坎坷不平的泥地上走得稳稳的,就好像她脚后跟长了眼睛似的。
这天是星期日,多多在家闷头睡觉。小满叫醒他时多多以为是多嘴的奶奶,拽过枕头就朝她扔去。这几天多多在和家里人怄气。占了给杨水仙发诅咒短信的便宜,多多常用虎军给的手机给爸妈打电话,要他们给自己买手机。爸爸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说他是个贱骨头,不记得去年暑假到广州时一家人因为缴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来的事儿了。电话那端爸爸很激动地嘶喊着:
钱是什么?钱是我们的胆,不会说话也会喊,它还是我们的爷!没钱你以后还想娶老婆?你晓得我在工地上挣一千多块钱要吃多少苦?你妈擦一双皮鞋才三块钱,一天擦二十双也才六十块钱……你个贱狗子,好了伤疤忘了痛,手机有卵用啊!
爸爸的骂后来变成了对钱的强烈渴望和愤怒控诉,多多赶紧挂了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又打过去,说是找妈妈问点事儿,爸爸没好气地说妈妈生病了。
崽,今天这里下暴雨,我和你爸没法出去做事,今天我们只出不进。还好昨日买了十个馒头,正好够我们吃。
妈的声音很虚弱,多多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然后他把手伸向小肚子那儿。那天从小牛家回家后,他连夜在所有的短裤上缝了个口袋。别看他平常不干活,可是长了双巧手,他缝的口袋非常牢固。他把一千八百块钱卷得紧紧的塞进口袋里,尔后用针线把袋口缝上,他心疼爸妈,可又恨他们没本事,去年暑假他在广州过得惨兮兮的,一家人像狗似的被人撵得四处逃窜。爷爷奶奶也没什么本事,成天就晓得守着那几亩田和几畦菜地,喂的鸡也不如别人家的鸡那么会下蛋,真是让他恼火。两个姐姐倒是挺疼他,可一旦涉及到钱,她们就变成铁石心肠了。
多多,你不许乱花钱,我和华华在外头挣钱不容易,省吃俭用的为什么,还不是替你挣上大学、盖房子、娶老婆的钱?
多多的大姐英英总爱教训他。多多明白她们的苦心,但他多么希望爸妈姐姐能为他着想一下啊!就几百块钱的事,他们却看得那样重,多多怎么能不生气?他原本还打算把那一千八百块钱交给妈妈补贴家用的,这样一来他立马改了主意,决定下个礼拜天去梨花墟用这笔钱给自己添置一部手机。他睡在床上正在做买新手机的美梦,不成想却被人叫醒,心里别提多窝火了,那一刻如果他枕的是砖块他也会不管不顾地扔出去。
你神经病啊。多多,快起来,小牛哥和阿媚姐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等你呢!
小满揪了揪多多的耳朵。这时多多奶奶正好走进来,看见小满这样她不高兴地教训起小满来。
小满啊,女人的腰男人的头,都不是别人可以随便动的地方。要有点儿规矩,要不以后嫁不出去。
小满嘴一撅,说她没动多多的头,只揪了揪他的耳朵。
耳朵不是长在头上吗?你呀,就是从小妈妈没在身边,缺少教招!
多多的奶奶其实并没有骂小满的意思,小满听在耳朵里却挺别扭。她看着在床上发呆的多多嘟起了嘴巴。
多多,我不管你了,他们让你赶快过去!
哎哎,小满,他,小牛哥他说了什么?
多多一把拽住了小满的胳膊。小满眼珠子一转,“咦”了声:你是不是黑了他们?
我哪敢啊!多多说着跳下床,拉开衣橱门到处乱翻。
你找什么?快走吧!
小满生怕挨骂,拼命地催多多。
多多翻出条短裤,冲小满咧了咧嘴。
你赶快出去,我要换裤子。
你现在换裤子?是不是刚才赖尿了?
小满不太喜欢多多,因为多多去年还会尿床。她捏着鼻子走到门外,忽然冲着远处招起手来。
南瓜!南瓜,我在这里!
南瓜挑着担柴火正在门口的田埂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见是小满,他高兴起来,喘着气大声问她这两天到哪儿去了?
我昨天送番薯饼给你吃,你没在。菊花大婶给你饼吃了吗?
小满生怕南瓜再说出别的话来,赶忙冲过去制止他。
南瓜,你奶奶做的饼实在太好吃了,下回还给我做。
南瓜憨憨地看着她点了点头。那是肯定的,你是我女朋友嘛!
哎呀,上次不是跟你讲了不许再说这个吗?我们可别让唐老师抓了典型。
小满气得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南瓜有些委屈地嘟起了嘴。上个月葛垇乡中学有一对早恋的学生因为闹别扭,双双跳水库自杀,引起社会上的强烈反响。一时间全省的媒体都聚焦到葛垇乡,沸沸扬扬闹腾了一番后,众人得出的结论是成长期缺失父爱母爱的留守儿童易患心理疾病,政府呼吁家长多关心孩子,同时也希望学校和社会多关爱留守儿童,所以村小的几个老师给留守儿童们开了会,说是下个月村里的托管中心要开张。还有,唐春晓特别强调不能早恋。那天她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小满,因为在留守的十三个女生中,小满最漂亮、最爱打扮、也最喜欢和男同学交往。小满倒不怕早恋,她只是不想让人家知道她做了南瓜的女朋友。南瓜不好看,又很窝囊,说出去很没面子的。其实她真正喜欢的是虎军。可恨的是虎军成天就晓得上网玩游戏,玩伴也多是男生。用大人的话来说,他现在还没有“发蒙”。
你不喜欢我,我晓得的。不过没关系,我喜欢我的。喏,这是我在山上编的蜻蜓。
南瓜说着递给小满一串用茅草编的蜻蜓,咬牙担起柴火走了。小满有些内疚,上次去县城南瓜不但没看成老爹,还把他和十五婆几个月的生活费用完了,南瓜回来后挨了十五婆一顿打。这些天十五婆加班加点织布,南瓜过意不去,得空就上山砍柴火,这样也好省些煤钱。
小满,你陪我去村口好不好?
多多终于换好短裤出来了。他怯怯的表情让小满越加相信自己的分析—他肯定做了什么坏事!
我去又帮不上忙,你打电话叫虎军和苦娃来吧。
小满不想惹恼小牛哥和阿媚姐,赶紧找了个借口。多多皱眉说他的电话卡全用完了。因为他前天给杨水仙打了五十二个电话。
真的啊?这几天我做不出数学作业,都忘了完成任务了。我现在来打。
小满说着满书包找手机。多多扯住她的手让她别打了,因为那女的回了话,说她不怕人骂,别人越骂她,她越要和虎军的爸爸在一起,骂也是白骂。还有啊,虎军的爸爸嫌虎军做得过头,从这个月开始不给他零花钱了。
我看他迟早要把这些手机收走的。
我才不给他呢!我要留着自己用。
小满嘴一撅,开始耍赖。多多抢过她的手机,给虎军和苦娃打了电话,要他们赶紧过来救命。
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小满好奇地看着瘦弱的多多。
好了,你就别看我了,我又不是猴子。
多多白她一眼,沮丧极了。
就不,你不说我就一直这样看着你。
小满叉着腰,尖声叫喊起来。多多皱起眉头不理她,两人默默地朝村口走去。
小满,你小牛哥打人厉害不?
多多的声音有些儿颤,小满幸灾乐祸地笑了。
好啊,你肯定做了很坏的坏事。你怕他会打你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小牛哥打人很厉害。他一拳头可以把红砖打断,那个硬啊,啧啧,他要一拳打过去,你保准完蛋!
小满说着停住了脚步。阿媚每次见了她总要让她做事儿,小满很烦被她抓差。
多多闷头朝村口走去。远远地瞧见高大的小牛和修长的阿媚比肩而立,仿佛一对金童玉女。多多的脸色越来越白,步子越来越慢,小牛哥不耐烦地跑过来,当胸揪住多多的衣服狠命地摇晃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老虎口中抢食,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钱呢!
多多像个人公仔似的被他晃得前摇后摆。小满吃惊地躲在那棵几人合抱的樟树旁边,想听个究竟。
我冤枉,我没拿飞哥的钱。多多喊起冤来。
小牛“啪”地扫了他一掌。气呼呼地道:你还敢撒谎?那个掉钱包的乡巴佬到派出所报案去了,说他钱包里共有五千五百四十二元三角六分,到我手上时只剩下三千七百多块了。其他的钱不是你拿谁拿了?
冤枉,我真的没拿!
多多这会儿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女人,不断地喊冤,听得小牛哥火起,连着扫了他四个耳光,多多尖瘦的脸顿时鼓胀起来。
多多,你还是赶紧说吧!飞哥在派出所有内线,他看了那个乡巴佬报案的口录,人家明明白白地说有五千多块。飞哥对了一下,除了你拿走的三千七,其他的一角一分全对上了,这说明那个报案的乡巴佬没有撒谎。
阿媚“咔嚓”一下点着了一支烟,轻红粉白的脸努力地从蓬乱的头发中探出来,多多总算看见了她黑玛瑙般的眼珠。那眼珠往日显得温润,可这会儿却像玻璃珠子一般冷漠,多多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没拿。我没。啊哟,我,我拿了!
多多从电影《甲方乙方》中学来的“打死也不说”的决心在小牛蓦然顶在胸口的尖刀面前终于崩溃了。他哭着承认自己拿了一千八百块钱。
不可能,你才拿一千八?明摆着三千七!
小牛的刀蓦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多多杀猪似的号叫起来。这时阿媚伸出只擦着赤橙黄绿蓝五色指甲油的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巴,一股混合着香蕉水气息的廉价香水熏得多多的尖叫戛然而止,同时翻肠倒胃起来。
树后的小满吓得浑身打哆嗦,她踮着脚尖慢慢离开了树林,然后飞奔着去找虎军和苦娃。
多多,你真的只拿了一千八?剩下的钱谁拿了?
阿媚说话时眼睛看着哥哥小牛。小牛的刀尖立时顶紧了几分,多多感到一阵刺痛。
多多,你可不能胡说八道。飞哥不怕人做错事,就怕人抵赖,晓得啵?
小牛说着朝他眨了眨眼睛,多多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哗哗流着,好一阵他才点头承认是他拿了。
早承认不就好了?省得受这份惊吓!还不快去把钱拿来!
小牛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多多又开始摇头了,晃得泪珠子四下飞溅。
我,我没有那么多钱!
不可能!
小牛和阿媚同时吼起来。多多腿一软坐在了地上,等他爬起来时,地上留下一滩明显的尿渍。小牛和阿媚的笑声从身后追上来,多多跑着,恨不得像《西游记》里的土行孙似的找个地洞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