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失业了。易通现在成了空壳,除了名字还在,别的都没了。为了省费用,Mayo把公司搬回家里。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员工。为了补偿我的损失,Mayo再次发给我几十万员工股。按目前公司募资的股价算,只值几千块。在公司上市前,我不能出售。公司什么时候上市?能否上市?是得由算命先生来回答的问题。用另一种说法,我手上持有将近百万的易通股票一文不值。
大伯对我的态度有了变化,不似以前的包容和忍耐。每个月都要等我开口问才给家用。上个月我故意不问他要,看他的反应。他没事人似的该干吗干吗,就不提家用。一个月过去了,他还不提家用。我快气疯了,却不好开口。自己没工作,没收入,生活完全依赖他。一个依赖者向被依赖者要钱,跟乞丐乞讨有什么区别?如果我们有真正的夫妻生活,有儿有女要共同去抚养,也可以像别的夫妻为柴米油盐争吵,为鸡毛蒜皮点小事计较。我和大伯没有争吵的理由。这桩婚姻已经失败,我还要为这点家用跟他吵架,情何以堪。又一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事人似的坦然,不提家用。我的处境更加难堪,如果不向他开口,就变成由我一个人独自支撑家庭费用。向他开口要钱吧,以什么态度?早要,可以说是忘了要。现在跟他要,不就证明我之前的沉默是跟他耍心眼而且宣告失败,向他臣服?我的自尊心不允许。心里郁闷,表面还强装平静,我的心累得紧,所以有了刚才的梦。在梦里我把想骂的话都骂出来了。骂人是生气活,骂了他,我并不觉得出气。回想刚才的梦,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在我的下意识里,大伯可能会杀我?夫妻关系可以变得如此丑恶,狠毒,那又何苦?我扪心自问,结婚?为的是什么?不为爱;不为饭票,就算现在没工作,养活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也没人拿枪指着我的脑门逼我,父母是希望我结婚,那也是文明催婚,只以忧虑的眼神看我,旁敲侧击提醒我。结婚是我自愿的,我自己催的自己,一时的软弱。我,是我最不屑做的那种庸俗的人,没意志,没毅力,不能坚持信念。我眼高手低,虚荣浮躁,在乎世俗而又不肯承认。我瞧不上碧姬、罗伯特的婚姻,也不愿意像颜然那样地生活。我现在的生活哪样比他们?不得不承认,我现在是妒忌颜然了,所以不给她打电话,不向她诉说。
有日子没找颜然了,这天试着往她家打电话,她果然在家。
“喂,如果我不给你电话,你就不找我了呀?”我半真半假的生气。
“最近Troy考中学,忙得昏天黑地。对不起。有空吗?我们到会馆里喝一杯啤酒?”
“现在吗?”
“现在。”
“行。到我这里来吧?我特怵你那富人区的路,单行道多,路小还上上下下,曲里拐弯。我每次去你那儿都找不着回家的路。”
“好啦,我飞车过去。待会见。”
我赶忙装身,穿戴整齐,到退伍军人会馆等她。
我到会馆时正好赶上晚上六点钟,一如既往,大家站起低头向二战战死的军人默哀,大屏幕正在播放澳洲足球赛,马上换上字幕覆盖整个屏幕:永远的纪念。雄壮的军人进行曲使我热血沸腾。小时候看得太多战争影片的缘故,我有英雄情结,对战争中牺牲的我方军人怀有无限的敬意。即使是在澳洲,没有战火侵袭过的土地,军歌依然使我热血沸腾,泪盈于眶。默哀完毕,军乐终止,大屏幕换上榄球赛。
颜然进来,满面春风,神采飞扬,手上挽着最新款LV包。
“真受不了你,又换手袋了?”我示意她坐下,问道。
“假的。”颜然大咧咧坐到我对面。
“听说国内仿名牌的功夫了得,冒牌货的质量比正牌的还要好。啤酒吗?黑啤?很补的,我帮你要去。”说着我到柜台去。
“谢谢,多少钱?我付。”颜然接过啤酒。
“这杯免费。”我说。颜然坦然。十八年前,那个不到二十岁的女生,刚刚搬进我的房间,我想请她吃个杯面,她死活不要。因为没钱,所以特别怕别人误会爱贪小便宜。现在的颜然,自信满满。因为曾经穷过,所以特别夸张富裕的快乐。
“说说吧,Troy这是考贵族学校吗?考得咋样?”
“考砸了。昨晚我说他几句,他突然崩溃,拿起哑铃向入墙柜的玻璃门砸过去,弄得一地玻璃渣子。幸亏是有机玻璃,安全。”
“你说他什么呀?考试本来压力就大。考砸了,心情更坏,你还说他?他考得不好,你也有一定的责任。猛男不在,打小他就被你使唤着帮忙干家务活、带弟弟,简直就是一个小猛男,学习自然会受影响。”
“所以昨晚闹那么大的动静,我也没说他。”
“你就随缘吧。这里是澳洲,读书不重要,前总理基挺也只是个高中毕业的生,不一样当总理?”
“我们是中国人。世界上最重视教育的民族里,除了犹太人,就数中国人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流在我们的血液里,要改变这观念,除非我们死了,血液干枯。”颜然文绉绉抒情的样子有一点滑稽。我嬉皮笑脸,调侃她:“有那么严重吗?不就读个破书吗?这世界上又不只是中国人在读书。我们无论做什么都那么给力,总要比出个上下高低来,累不累呀?”
“你没孩子,感觉不到做父母的压力。每当我送小孩去补习班,遇到那些送小孩来补习的中国母亲们,别看她们自己没文化,都是些家庭妇女,连英文都讲不成句子,聊起辅导孩子们学习的事,她们一套一套的。对孩子的家庭作业、补习材料,她们弄得工工整整,齐齐全全。哪个区的补习老师好,有多少学生考上贵族中学,她们了如指掌。她们交流经验,互给信息,互相打听怎样才能把孩子弄到那些升学率高的补习老师班里去。我真服了她们了。”
“你不需要学她们,如果你不想那样。”
“如果只为我自己,当然可以随心所欲。这时期的教育对Troy也是个关键,这步走好了,他可能进贵族学校。至少他的人生有个好的开端。你最清楚白人社会,所谓的上层社会,最是讲究门第出身了。讲究出生血统,出身名校。将来到社会上,他的同学可能就是些社会显要。我如果为了自己的清高,不随大流,他又进不去贵族中学,将来混得不好的时候就会怨我。我现在尽责任,为的是将来他怨不着我。”
我无语,暗忖“孩子都是来讨债的”这话不假。
“哎,安平,你过得怎样?”颜然见我无语,好像想起来该关心关心我。
我找颜然本来也是想倾诉对大伯的不满,现在听她讲半天孩子的教育,我早没了情绪。“我?就那样,没什么特别。”我调整一下坐的姿势,让身体更加放松。
“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平安是福。”她讲套话。
真所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的生活看来也好不到哪去。我理解她的匆忙和浮躁。“我们在这里吃晚餐,怎么样?这里的餐没你们区的讲究,吃了可能会发胖,也会胆固醇高。偶尔为之,不要紧吧?”我提议。
“你歇罢,我就是个读书少的人也能听出你的挖苦。咱们吃牛排?有日子没吃西餐了。咱俩开瓶红酒,咋样?”
“两人能喝一瓶红酒吗?你不是还要开车吗?”
“我是不醉翁,你忘了?”
“不醉也不行呐。警察测的是酒精含量不是醉不醉。”
“喝不完,你就带回家。论杯买,不划算。两杯的价钱和一瓶差不多。”颜然精明主妇现形。
两个小半杯shiraz下肚,我感到眼皮发重,脸庞发热,懒洋洋犯困;可能因为刚才已经喝过一杯黑啤,喝混了,否则,我还不至于这么不经喝。自从上次和颜然在海滩喝咖啡后,这是我们再次见面,相隔好几个月,为了不扫颜然的兴,我强撑着不言醉,却控制不了思想的游离。不知是因为颜然生活的得意还是因为自己的潦倒,我不自觉对颜然装酷,像蜗牛一样把自己装备得很硬的样子。现在这戒备也无声融解。我主动对颜然招供:“我又被炖冬菇了。”十年前,在悉尼本土的中国人中,广东话呈主导地位,基本上,非广东人氏都会从香港电视连续剧里学几句广东话,用于在唐人街找工作也好,用于融入中国人的主流交际圈也好。这句通用语表示失业的意思,颜然当然懂得。
“现在有大伯了,你干脆别工作了,安心待家里当律师太太吧?就当提前退休好了。”
“靠他?喜宝的母亲说的,当你想把头靠在男人肩膀上的时候,他就会溜得比谁都快。他有两个月没给家用了。”
“那怎么行?你的房子还欠着贷款。你这不是变相养他了?”颜然嚷嚷。
“所以说,靠男人?想都别想,连窗都没有。”
“跟他要呀?他敢不给?不给就叫警察撵他出门。这叫什么事呀?人又老,钱又没。这种男人要来也没什么用!你别舍不得他。”颜然这么激动,我始料不及。她看似为我抱打不平,实际上在伤害我。我真不希望有这种感觉。她没做错什么,我也一样。要怪就怪现在我们生活的际遇不一样,同样的话以前可以说,现在就不一定。因为心境不一样,感受就不一样。我们过去的融洽和默契已无形消失。对此,我不知道能做什么?
我沉默。
颜然不知是否感受到我的不快?她不再说什么。
我本想向她舒舒胸中的郁闷,见面之后,心中更闷得慌。几杯红酒下肚,已经腾云驾雾,不知颜然是怎么把我弄回家的。进门见大伯坐沙发上看电视,我坐到沙发扶手上,不想太靠近他,只半边屁股坐,半边悬空着。大伯靠过来,说:“怎么喝得这么醉?小脸通红。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最性感!”他的手同时环过来。我恶心上来,急起奔向洗浴间。大伯跟进来,见我大肆呕吐,他在我背上轻轻拍拍。一轮恶吐过去,我来不及擦干净与呕吐同时喷出的眼泪和鼻涕,转身对大伯怒吼:“请你出去!”
大伯惊愕:“安平,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可以出去,但你不需要这么大声!”砰的一声,大伯出去时狠狠带上门。我的心也跟着砰然而动: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可是,大伯的味道让我恶心,这是生理反应,我主观上无法控制。
大伯真的伤心了?一个星期了,大伯不答理我。我们各管各的饭,各进各的房间。星期六早上,大伯与往常一样跟朋友打网球去,中午回到家,见我在看电视,他弄咖啡时问我要不?可以帮我弄一杯。我说好的。他弄了一杯,拿给我,他开始弄他自己的。他说:“安平?”我看向他:“嗯。”他没看我,继续说:“我们离婚吧。我们的婚姻不work。”
“好吧!”我说。
我们再没讲话。
他喝完咖啡就出去了。出门时也不跟我说再见。我一直一个姿势坐着看电视。很久,心开始慢慢疼痛,疼痛至空虚。我没哭。从结婚到离婚,我没哭过一次,一次都没有。
三
我们的婚姻属于自然死亡类,离婚比结婚简单,从网页上下载离婚申请表,填好,两人都签上名。离婚法规定,必须分居十二个月才能协议离婚。我们俩刚结婚满一年。事实上我们在结婚的当晚就分居了,在离婚申请表上填上分居满一年也不算撒谎。再有就是不多的申请费,我们分摊。我的生活又回到起点。我,孑然一身,无家无业,如果把家定义成两个人以上的家庭的话。
年纪是件好东西,有了年纪就有了力量。我不像以前那样焦躁和恐惧。已经有过无家无业的经验,知道那是怎样的味道,也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不必惊慌。我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一切慢慢地成为过去,等待一切再来。
007让我再次经历生离死别。2000年IT行业泡沫,聘用他的美国公司破产,他随之失业,之后他再没做回本行。澳洲房地产在悉尼奥运会后推向高峰,007于03年底进入房地产市场,开始投资房地产,04年中旬房地产泡沫,房价开始大幅度下跌。双重的经济和心理压力,他精神崩溃,常常玩失踪,长时间低烧,出现幻觉,说克格勃追杀他。罗丽莎陪他做治疗。西医是没得治的,要等严重到一定程度,就送进精神病院。她找齐了心灵鸡汤类的书给他看,按书上的方法做冥想和食疗。一年多来,他的病越来越严重,频频失踪。早上五点钟起来,去公园打坐,冥想中,克格勃追来了,他突然弹跳起来,躲到罗丽莎身后,指着地下的狗屎说:“他们来了。”罗丽莎不堪负荷,几乎也精神崩溃,选择和他离婚。离婚后,007搬出罗丽莎的房子,在隔壁租一居室单过。一个月不到,他跑回来找罗丽莎,说不会做饭。罗丽莎留下他,让他住太阳房,做饭给他吃,给他洗衣服。罗丽莎开始交男朋友了。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追她的人无数。家里又开始派对连连,人来人往。他清醒的时候,也和大家一热闹,糊涂的时候,就躲进太阳房里猫着,客人在他眼里都是克格勃。
这晚是罗丽莎的生日派对,她做了一桌子的菜,请了一客厅的人,其中一个是前苏联时代外交官的儿子,虽然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他也已人到中年,身体稍有发福,却依然端着高干子弟的架子,翘起两撇斯大林似的胡子,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抱着他从二手店里掏来的吉他激情弹奏,从古老民歌到现代流行曲,一首接一首,就是没有一首我熟悉的妈妈常唱的苏联歌曲,没一首在共和国流行的苏联歌曲。桌子上的伏特加瓶子空了,客人们鬼魅上身,纵情起舞,高声歌唱,大有“我要唱歌了”的情势。罗丽莎给我讲过的乌克兰典故:“一群人喝酒吃饭,醉倒地下,一群狼看时机到了,于是跳上饭桌开始大吃大喝,酒足饭饱后忘情高歌。歌声闹醒那些睡地下的人,他们睁开眼睛一看,见一群狼在分享他们的晚餐,吓得魂飞魄散,四处逃窜。后来人们形容喝酒忘情就说‘我要唱歌了’。”夜里十二点多,邻居有权利投诉,打电话找警察来干涉。我们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鸣鼓收兵。
大家都散了的时候,我们才注意到007不在。他整晚都没出现。我们太快乐了,也太累了,没在意他的失踪,以为像往常无数次的失踪,神出鬼没,不注意的时候,他又自动出现。人们各自回家了,我留下来过夜。罗丽莎有了新男友,就是那过去时态外交官的儿子。我睡到沙发上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醒了就是不愿意起床,赖在沙发上听外面花园里的鸟声。鸟语花香,不是吗?在悉尼,只要是不太靠近大路的房子,都有鸟语花香。生活是如此的祥和美妙,夫复何求?听到从罗丽莎房间里传来微弱的声响,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由他去吧,人生苦短,生命也应该有些享乐。
搁在我头顶壁炉台上的电话座机忽然铃声大作,铃……铃……铃……我是客人,不方便接,只好任由它响了又响,罗丽莎终于腾出时间来接电话了,房间里有分机,她不需要出来。
007从悉尼大桥上跳下去的消息就是这个电话传来的。至今我都想不起来罗丽莎当时的反应。无论我如何努力回想,那片记忆依然空白。六天,罗丽莎拒绝见我们任何人,也不让我们见007破碎的尸体。第七天,是007下葬的日子,我早上八点钟就到了指定的东正教堂。偌大的教堂,除了站在教堂中间的罗丽莎,空无一人,空中响着修女的唱诗声,周围布满鲜花,气氛庄严肃穆。我站到罗丽莎的身后。
十点钟,人们陆续挤满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