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熟人,没有朋友。我住在所谓的高级宾馆里,周围的人都跟我一样,都是回来工作的海外人士。我在这里是个陌生人。对本地人,我陌生,对海外人,我也陌生。尤其是过节,人们都有地方去,就我没有。张涛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他还是每天给我一个电话,过节之前,我错误地以为,张涛他会永远给我打电话,直到天荒地老。国庆中秋节,他的电话也放假。我害怕面对,故意每天下了班去看降旗,故意很晚才回到家。这样我每天都可以对自己说,他可能打来电话了,是家里没人。过了国庆,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带来的衣服不合适,我到王府井买秋天的衣服,没过几天,新买的衣服又不合适了,我又去买更厚的秋衣。不知什么时候走,又不敢买太厚的冬衣,行李太多,带不走的,在这里又没人可以送。只好渐进似的一件一件地买。我从来没这么盼望回澳洲。离开北京回澳洲的日子终于来了,收拾行李的时候,看到住了三个月的公寓旅店像过日子似的满屋子衣物鞋袜、书报杂志。我要带走一手提袋的账单,不想行李超重。我把它们全留在公寓里,包括一根我在王府井买给奶奶的挠痒棒─不求人。
也就是因为我在北京的三个月,Mayo要奖励我。
作为易通在澳洲上市的项目,北京公司的变动,使眼看就要呱呱落地的新生儿胎死腹中。上市的事就这么流产了。迪荪花大半年时间写的招股书变成一堆废纸。招股书虽然变废纸,迪荪酬劳还是要照合同付的。公司照常运作,付该付证券公司的钱;付该付审计师的钱;付该付律师的钱。胖子投进来的钱很快又花光了。Mayo只好不断发行新股融资。发行新股就像印钞票一样,发多了,不得不缩股。这也是Mayo报复北京公司和女枭雄的招数。股票一缩再缩,中国的股东们手上的股票所剩无几。
就这样,公司还是缺钱,为了维持公司的日常开销,Mayo个人掏腰包借给公司钱,借了又借。妮娜每次都跟他闹。闹,也阻止不了他。
她不再把Mayo当香饽饽捂着生怕别人给抢了。这天我在上班。她匆匆进了办公室,也不跟我打招呼,气呼呼直奔她的办公桌,站着,拿起电话就拨。简短的几句对话就撂下电话。
“又为钱闹了。最近好像没收到Mayo打进公司账户的钱。”我纳闷。欠办公室租金三个月,前几天收到律师信,最后通牒,再不交租就赶我们走。Mayo昨天抢在他们行动之前,打电话给中介,让他们上门,投诉空调不工作,忽冷忽热。他还找来楼上楼下几家联盟支援他的投诉。中介本来生气我滞交租金,进门时气哄哄的,被他几招金箍棒打得泄了气,紧着向他道歉。他趁机说:“空调修好前,我不付房租。”我一直捂着嘴,几乎等不及中介出门,就爆笑起来。“不准笑,不准笑。”Mayo指着我说,自己已经忍俊不禁。
她邀我一起去买咖啡,路上跟我说:“Mayo现在在他自家的船上。”
我问:“为什么?”
她说:“生我的气。说我太会花钱。要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我要是坚持这样,他要考虑分手。”
我没说什么。我不想听她说:“你们中国人为什么总喜欢告诉别人该干什么?好为人师?我又没向你咨询。”她曾经这样讲女枭雄。
她继续说,声音低低地,像自言自语,我是挨着她走才听得见:“唉!分手吧?分了手,我就没钱了,变穷人了。”
我默默地走在她的身边。我们买了咖啡,回办公室。下午五点,我们下班回家。
“他也不容易。”看着他和妮娜闹矛盾,我想。我还惦记着我的股票分配。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是否坚持要求取消我的股票?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了。在董事会上,他为我争取这股票,招来股东们不少流言飞语。现在要求他废除决议?置他的脸面于何地?我内心争执得很,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可想清楚了,这股票你要还是不要?这也许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期限最后一天,Mayo再次问我。他语调悲凉,大有撒手不干的意思。他这么说,我更不好坚持。
AVJ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升到两块一毛。我不免怨Mayo,又后悔不听麦克的话向银行贷款。
四
北京公司发生变故的同时,女枭雄给Mayo发来律师信,要求易通还她借给北京公司的钱。易通目前连自身的运作资金都有困难,就更别说还女枭雄钱了。Mayo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和妮娜远走西班牙。香港胖子正在西班牙度假,他们俩到西班牙可以顺便会会胖子,看有没有可能募到些钱。
女枭雄天天打电话来易通找Mayo,我告诉她Mayo在海外。一个月过去了,我给女枭雄的答案不变。这期间Mayo天天打电话回来问情况,我告诉他女枭雄天天找他。他没表示。
女枭雄又打电话来了,我的答案不变。她提高音量:“你告诉‘没有’,这个月的十五号,X先生会到悉尼。他希望‘没有’安排时间会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X先生是这个中澳合作的权威人物。Mayo对他是七分尊重三分忌讳。我曾经开Mayo的玩笑:“你是台湾,北京公司是大陆,X先生就是美国。”每次Mayo和北京那边发生争执,到无法调和的时候,双方都会说:“咱们找X先生来说话。”现在女枭雄动用X先生出面,把Mayo逼到墙角下。他无路可逃,只好面对。
女枭雄要Mayo执行合约,个人偿还她借给北京公司的百分之五十借款。Mayo从西班牙回来直奔昆士兰,变卖了他那儿的农场。他原来想在那儿做酒庄。他问过X先生有没有兴趣合作,弄来茅台酒的配方?X先生告诉他,新一代中国领导人宠爱五粮液多些。他还卖股票套现。同时间,妮娜回新西兰娘家,找父母要钱替Mayo还女枭雄的钱。妮娜从新西兰回来,脸带喜悦,对我说:“以前回家是找父母的宠爱,这次回去是跟他们要钱,好没面子,这么大的人还跟父母要钱。”听她的口气,就知道钱的问题解决了。
记得那是个晴朗的下午。澳洲人对阳光的喜爱,到了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步,据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只要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工厂就关门让工人们到海边晒太阳去。我当然没赶上那好时光。当人们发现澳洲上空臭氧层有一个大洞,阳光中的紫外线没被过滤掉,直射到人的皮肤上,导致澳洲成为全世界皮肤癌发病例最高的国家,对太阳的喜爱有所节制,只在周末抹了太阳油晒太阳。人们对阳光依然喜爱。有阳光的日子,人们见面就说:“今天好呀!好阳光!”那天就是个阳光灿烂的天气。Mayo在电话里对女枭雄说:“今天我已经把钱汇到你指定的银行账户里,请查收。我声明我的债务已还清,剩下那一半是廖的。你不要再找我了。”
无债一身轻,Mayo全心投入到北京公司的事务中。北京公司卖与否还是个悬案。悉尼这边证券公司一年一度的财会报表要求Mayo提供北京公司的财会资料。易通处于停顿状态,Mayo没事干,跟我一起整理我从北京带回来的账。好多账目我们都得重新计算。在计算过程中,我们很多时候是猜算和推算。一个数字,往往要猜算几个小时,下班时间到了,算数做到一半,只好继续。天天加班。一个礼拜,我们天天做这事。搞到后来,我们像是演算数学难题,忘了是做报表。一次,我们俩为了一个数目演算了大半天,几乎要放弃,Mayo突然找到答案。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昂起头发稀疏的脑袋指着墙上的学士文凭呱呱叫:“看看,这是什么?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我无声地笑,心想:你牛什么?我们是同门学友,我是硕士,你是学士。
一个礼拜后,女枭雄发给Mayo一封律师信,说还款已收到。所收款是借款总额的百分之五十,还有百分之五十待收。
Mayo认真看了又看,想了想,觉得那天我没把他的话翻清楚,让我给女枭雄去个电话,把他那天的话再翻一遍。女枭雄说她只收到一半还款,有权追另一半还款。至于他和廖董该谁还,是他跟廖董的纠纷,她不管。合约上说得很明确,他们俩各担保百分五十借款总额。剩下的一半,他们俩还是要各负担百分之五十。她有权跟他要剩下的百分之五十。
“操!婊子!”Mayo脸色阴沉,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他后悔轻视了她的智商。钱汇出去前,没让她立个字据声明取消他们之间的债务关系。
我看着Mayo这冤大头,深感不安。想到那次女枭雄请我在东海酒家吃饭。她和廖早在那天就策划好圈套套他。我虽然没向她透露她想要的资料,心里还是愧疚得很,好像做了女枭雄的帮凶似的。
女枭雄并不像上次追讨债务一样追着Mayo不放。发过律师信后,再无动静。Mayo看她不催着要钱,也就不理她。一星期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两个星期过去了,女枭雄无声无息。一天办公时间,Mayo看似无意地问我:“郑女士怎么这么安静?这倒不像她的作风。”我笑:“我也不知道哇。”
“我看她是在动什么坏心眼。都说无声的狗会咬人。”Mayo似笑非笑地说。
他对女枭雄是怕怕的了。
五
我从北京回来后基本上无事可做。上班,就是到办公室坐坐,下班,很多时候泡在佛堂,跟新认识的朋友聊佛天,洗佛堂,念佛经,看佛书。
Mayo像头雄狮从斗兽场上败下阵来,现在除了偶尔对北京那边吼几声,也没别的本事了。一天早上我跨进办公室,Mayo已经在座,真少有。近一两年,除了开董事会或者股东大会,他总是来得比我晚。“今天没会呀?”我第一反应,“没接到他们的通知呀?”我朝我的桌子走去:“早啊!Mayo?”“早,安平!你请过来,看看这个。”Mayo招呼我,同时他从一摞文件里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给我。我接过来看,看完翻译给他听。是财会总监转发网络上的一篇讨伐文章。北京公司的一位员工写的。文章点名李军拖欠他三个月的工资,还派人候在火车站等他。他出差回到北京,一下火车就被李军的人扑上来抢走他的笔记本电脑。文中大骂李军一伙是中国最大的黑社会,该挨千刀万剐,该剁成肉末。Mayo听到后面的话,幸灾乐祸地笑,说:“内战开始。”
Mayo铺开北京公司送来的龙州数码买公司的各种各样文件,包括对北京公司的估价,买卖合同。合同同意接受公司现有员工和债务,包括补发拖欠工资,另加付李军两百万佣金。条件是以此抵消公司的价钱。他仔细看着面前的每一张纸。收到这些资料有日子了,反复开董事会,讨论卖与不卖。除了女枭雄,其他人主张卖。他一直下不了决心在合同上签字。从开始跟北京合资到现在,他花了五年时间跟中国人打交道。要他就这样放手?若签了这合同,不但划掉他投在北京公司的资金,合着他五年的时间与精力也化为乌有。现在看着北京公司起内讧,北京公司要出让势在必行。拖欠员工工资、拖欠房租、拖欠货款;应收款又收不回来。易通自身难保,更没能力顾及北京。他似乎要做决定了。
一会儿,他说:“你打电话到北京给董事长,下午开董事会,电话会议。”
下午的董事会议,出乎Mayo的意料,廖和邓仁提出反对意见。他们说李军把公司搞成这样,还敢要佣金,对别的人不公平。还有,公司有上亿的销售合约在执行中,应收货款足以覆盖公司的债务。龙州数码低估了公司的价值,这买卖合同不合理。我们经营了这么多年,现在正是应该收获的时候,公司不能卖。再说,卖了公司,我们拿什么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