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近大半年,梵离书院终于开课了。
孩子们并没有多大不适应,白子画原来就常常生病,书院也常常闭门,只是这次的时间略略长了点而已。他们就像放了一个巨长的暑假,没心没肺地收拾好书袋,一个个回来准点打卯。有的长高,有的长胖,但这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书院里有个最大的变化——多了一位新同窗。
她坐在最后一排,生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是孩子们的原话。他们会的就那么几句,用来形容女子的更泛泛可陈。他们只觉得她好看,那种好看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大家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保护她。当然,白子画也好看,可白子画的好看是一种反方向的力,像一层冷冷的罩子,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她和大家不一样。所有学生都叫白子画叫先生,唯独她叫他师父。白子画对她更是毫不避讳的宠爱,背不出书,默不出字,哪怕在上课时明目张胆地睡到流口水,他也从舍不得说她半句重话。
她应该也挺喜欢白子画,可那种喜欢,呃,像是饥肠辘辘时碰巧看到了一盆可口的饭菜。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白子画轻轻地敲敲她的桌子,“小骨,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花千骨正吃着手指头,望着窗外的青瓜花蔓与红薯叶子走神。她懒懒的,很多时候总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愣愣的发怔。
白子画摇摇头,把她湿哒哒的手指从小嘴里拔出来,掏出手帕擦了擦,耐心道:“小骨,我刚才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她继续看着他,空洞的眼神慢慢开始聚焦。他说话的时候喉结滚动,就在那儿,在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那种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动,令她欲罢不能。
她咽了下口水,直勾勾地盯着他,“师父,我饿。”
笙箫默诊完脉,一句话都不说,自顾自埋头写药方。
白子画把袍袖仔细理了理,掩盖住缠着绷带的手腕,那里还在渗血,新伤旧创,密密麻麻。
“你不如多开几副药,也好过三天两头跑,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师兄发觉。”
笙箫默“嘿”了一声,他一肚子牢骚正无处发泄,“你当我闲着太无聊么?”他板着脸,“要不是你家小哼唧天天哭着求我,我才懒得管你!”
“依依很孝顺。”他淡淡道,“以后你还是把她带回长留去吧。她一个人在凡间,我也不放心。”
“还有小骨,她……”他站起身来,却一阵天旋地转,赶紧扶住桌子。她依赖他的血液而活,他也正因此才苦苦支撑,可他还能撑几天?一旦大限降至,依依能回长留,她又怎么办?
“她不是……”笙箫默本想说,她不是小骨,但看了看白子画脸色煞白,双眼紧闭的模样,心中一酸道,“她不是小孩了。师兄,你何苦不放手,让她过自己的生活?”
白子画点点头,“不错,她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也许,离开我,对她更好。”语声酸涩。
他总是不放心,依依也好,小骨也好,总担心以后他不在了她们该怎么办,却没想过也许没有他的生活,对别人来讲反而更轻松快乐。
“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兄。我是说,小骨她其实可以不必再靠你的血液维持身体灵力,也许有其它办法。”
白子画纤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瞬息又归复平静,“我知道,”他叹了口气,“不行。”
“怎么不行?千骨她,归根结底是凝聚的魂魄太少,常人需三魂七魄汲取天地灵气,才可维持肉身日常消耗,但她只有一魂二魄,这缺失的灵气只能靠你不断注入仙力和损耗自身鲜血作为弥补。但如果我们能为千骨把魂魄集齐,让三魂七魄归位,不但她以后可以自给自足,更能……更能动情识爱,也不枉你一番付出。”
白子画有些不耐烦:“怎么让她魂魄归位?你是想说让我再去偷余下的神器?把师兄、把长留彻底逼上绝路吗?”
急怒攻心,他喘息了几下,强敛下怒意:“算了,不说这个。师兄他最近好么?”
“比你好。”
白子画不禁莞尔。“后来你去找玄朗问过没有,他的悯生剑到底如何遗失的?”
“问了,但他不肯说,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很为难?”白子画眉峰一挑,“莫非是与轻水有关?”
“师兄英明。”笙萧默哂然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玄朗现在是风调雨顺,除了轻水,能让他为难的事还真不多。”
“可是轻水要悯生剑何用?”
“这就更不知道了。”笙萧默苦笑,一个谜团牵扯出更大的谜团,线索越多,却越来越乱。
白子画沉思半晌,缓缓开口:“即便轻水取走了悯生剑,现在也一定不在她身上了。她只是为人嫁衣而已。”他抿了口冷茶,“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神器失踪已经这么久了,六界却并未出现异象,山河稳定岁月太平。而且,自我离开长留后,紫熏、墨冰他们手里的神器也并未再有异动。这和之前小骨一口气盗走十方神器,召唤出妖神之力的做法大相径庭。”
“师兄的意思是……”
白子画点点头,“我的意思是,此次偷盗神器,意不在妖神之力。”
“那他意欲何为呢?”
白子画一字字道:“和我一样——复活小骨。”
他闭上眼睛,那个他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人,终于还是要去面对啊!东方彧卿,哪怕现在他一想到这个名字,还是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他也要复活小骨,他竟有些妒意——
他凭什么?
小骨,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小骨。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不管最后是她毁灭了他,亦或是他诛杀了她,这都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就像她永远都是他的徒弟,要打要骂要杀要罚,都只能由他来判决。而她要怨他、要恨他、要折磨他,他束手就擒,甘之如饴。
旁人,凭什么多嘴?凭什么来复活他的小骨?
绝情伤疤剐开皮肉,剧痛蔓延至全身,让他无法思考,眼中是越来越盛的滔天怒意。东方彧卿!你还不肯放过她吗?他清晰地记得那个人是怎么一步步把她从他怀里抢走,把她从一个上慈下孝的好徒儿,变成毁天灭地万劫不复的妖神,再一步步把她推到一个与他兵血相刃无可挽回的局面。
好,很好。舌尖涌起一股腥甜,被他狠狠地咽了回去。
东方彧卿——
他恨不能把这四个字嚼碎,你敢再碰一下小骨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