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酒过三巡,众弟子都已经有点迷迷瞪瞪。白子画眼前一阵阵发黑,早已疲累得连坐的力气都没有,只得在食案下,暗暗地用双臂撑住座椅边缘,兀自硬挺。从昨天开始,六十四根销魂钉又开始在身体各处蠢蠢欲动,叫嚣着、嘲笑着,撕扯他的神志,熬****的心力,他一夜无眠也多半为此。
这销魂钉乃长留酷刑,非罪大恶极之人不用,只因太过残忍霸道,所以自长留开山以来,真正受过惩戒的弟子也没几人。别人只道销魂钉乃尖锐些的钉子,钉入关节骨肉,或是重要穴位,令人疼痛不堪。其实非也,只有戒律堂长老和受过刑的人才知道,销魂钉其实无实无形,乃至精至纯的仙力所化,一旦入体,便如有灵性一般,穿筋透髓,剜脏碎骨,且各司其位,终身不得解脱。
但现在所有难以承受的疼痛,对白子画来说,都是一种赎罪。消魂钉也好,歃血封印的反噬也好,绝情池水的伤疤就更好。这些但凡能和小骨扯上关系的事,他都甘之如饴。小骨没了,他只能靠这些伤痛聊以纪念,甚至鄙视自己在发作厉害时用仙力对抗,他有着一种难以启齿的心理安慰,觉得那是小骨留给他的,仿佛身体上受的痛苦越多,心理上就能轻松一点,他就越能对自己有个交代。这听上去着实有些荒唐。好吧,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又一波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席卷而来,白子画脸色煞白,汗透重衣,已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仍是努力挺直背脊,朝着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人,温柔微笑着。
他的右手腕骨和掌心有两根消魂钉没骨而入,笙萧默曾断言说他这辈子恐怕已无法再握剑,但他自己知道,发作厉害时,莫说握剑,连笔都提不起来。只听“铛”的一声,白子画的筷子掉到了地上,他不动声色地俯下身子去捡。刚准备弯腰,孟玄朗已经毕恭毕敬地拾起筷子,双手奉上。“尊上,差不多了,玄朗扶您去休息吧。”
“不用,小骨会扶我回去。你难得来一次,好好玩吧。”他的语气温和,却保持着一贯的距离。
幽若有了帮手,趁机撒娇,“尊上尊上,我们都吃饱了,想陪师父好好闹腾闹腾!可您往这儿一坐,大伙儿连玩笑都不敢乱开,一个个规矩得像参加大典似的,怎么能尽兴嘛!不如,让陛下先送您回去,我们呢再好好陪师父狂欢下,您说呢?”
拿小骨做挡箭牌,自然有求必应。而白子画也实在体力到达极限,胸口的腥甜反复翻涌,仿佛随时要破口而出。他点点头,示意让孟玄朗先护送自己离开。
白子画离开正殿,朝他自己的寝殿走去。孟玄朗紧随其后,他在长留也呆过好几年,却从没有获许上过绝情殿,也没有与尊上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虽说自己也是堂堂一国之君,但白子画的名气太响,从小到大,耳中听闻的都是他的武功和传奇,如何战无不胜,如何慈济天下。
现在,这个神一般的存在就在自己两步开外的距离。虽然他努力把背挺得笔直,但在孟玄朗看来,却觉得十分僵硬。月辉洒在他身上,寂寥落寞,清冷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个不符合比例的细长倒影。
孟玄朗想,每个孩子总觉得父亲无所不能,总是莫名其妙地心生敬仰,无限崇拜,但当孩子渐渐长大,发现父亲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神勇,甚至因为历经了苦难,变得比自己更虚弱,更胆小。
就像自己曾经那么那么崇拜他,死缠烂打求洛河东把自己送来长留,应该也是类似这样一种孺慕之情吧。如果当初不来长留,也就不会认识千骨和轻水。没有她们,那自己的人生又该是什么样子呢?
思绪正如脱缰野马,无限奔驰时,白子画突然躬下身子,发出一长串的剧咳,怎么都无法止歇。他本惨白的脸色愈加难看,最后连咳都咳不动了,只是用手紧紧捂住嘴角,半靠着围廊重重喘息。
孟玄朗心中一沉,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没花什么力气就拉开了他死死握紧的手。
摊开,惊现一抹刺目殷红。
孟玄朗小心托住他的背,一股温和的内力缓缓输送过去。
过了一会儿,白子画才渐渐缓过来,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没事。
孟玄朗心痛道:“玄朗只知您因为千骨师妹的事,近年来身子大不如前。可,可为什么不告诉我,竟已虚弱至此?”
白子画微微喘气,指指前面的一座临水小轩,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坐下说。”
孟玄朗不敢走快,扶他慢慢坐下,他似乎恢复了一些,坐下后并未马上解释,空洞的眼神望着水雾氤氲中平湖秋色,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问:“轻水可还好?”
“很好。弟子与轻水一直相敬如宾,去年夏天新添了一个小公主,取名芊芊,很是可爱。”说起娇妻爱女,他忍不住语声温柔。
白子画微笑道:“你们竟已经有女儿了,真好。小骨她一直很喜欢小孩子,你知道么?咳咳,以前她把糖宝当做自己的孩子,在墟洞的时候又教了南无月,虽说是姐弟相称,但实际情似母子。”
孟玄朗点点头,“是,千骨师妹人淑心慈,我们都知道的。”
“人淑心慈?”白子画冷笑一声:“哈哈,你知道他们叫她什么?”他抬起头,墨色的发丝轻舞,苍白到泛青的脸上笼着一层愤恨的决绝,凄苦又无望。
他凑近了,一字一字,薄唇几乎被咬出血来,“他们叫她妖神!妖神,知道么?他们说,说我的小骨是妖神!要惑乱天下,贻害众生!他们逼我杀了她,用你的悯生剑,一剑刺下去,才能让她魂飞魄散!哈哈哈哈……”
他本没什么力气,一激动便呼吸急促起来,却仍毫不在意地狂笑,仿佛不抽干肺里的空气便不罢休似的,笑到最后又开始咳,声音嘶哑,断断续续,眼神悲凉嘲讽,只剩胸膛剧烈起伏。
孟玄朗只怕他要发疯,又恐悲伤过度再次引发心疾,只得劝道:“尊上,您累了,我们先回去休息吧。”
过了一会儿,他总算平静下来,呼吸渐渐回归正常。他抬起头,有些歉意地笑笑:“吓到你了?对了,你的女儿像谁?长得像你多些还是像轻水多些?”
“像轻水。”
白子画望着他自己根本望不见的远方,眼眸漆黑如星海,蒸腾着氤氲水汽,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覆盖了一层浓密的阴影,五官精致皎洁,除了面无血色外,仍是那天上地下睿雅出尘的风姿。
他温柔地开口,声音如珠玉落磁盘,虽在微笑,却掩不住浓浓哀伤:“如果小骨也能有个孩子,玄朗,你说她该有多高兴。”
他的瞳眸中似有一汪深泉,泉眼深处浸透着浓浓的悲凉。他的声音低哑而疲惫,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对自己、对世界的深深厌弃。孟玄朗并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此时竟也感同身受,一种柔软而绝望的情绪瞬时溢满胸口,仿佛比当年自己暗恋花千骨不可得更悲苦千万倍。
“玄朗,帮我和小骨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