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花木,曲径通幽,檀香袅袅,佛音悠悠。
后堂的佛室里,悄无一人,连方丈都早已被遣开了。居中的蒲团上,一名年轻的贵妇玉手轻捻佛珠,正虔诚礼佛。
她的面容埋在奢华繁复的衣领和雾鬓云鬟间,看不真切。她身上着了件丹翠云纱碧霞罗,下配逶迤华丽的牡丹散摆裙,外罩金丝薄烟碧玉纱。墨黑的长发精致地挽了个倭坠髻,未插镶金琢玉的步摇发簪,却戴了一支娇艳欲滴的芙蓉花。虽只一个背影,但身姿绰约,绝非寻常布衣。
东方彧卿稚嫩的童音在空旷的佛室中响起,显得有几分尖锐:“好一个清水出芙蓉的美人。轻水姑娘,好久不见。”他顿了顿,又咯咯笑道:“或者我该叫你皇后娘娘?”
轻水猛地回过身来,惊道:“杀阡陌?”
东方彧卿无奈地叹道:“哎,年纪小就是容易被忽视。”
“你是……东方?”
“聪明!”东方彧卿见到她惊恐的神情,很是满意:“一直听说周皇后贤良温婉、宅心仁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咦,皇后娘娘为什么在发抖啊?杀姐姐,你看,她好像很怕我哦!”
杀阡陌正专注地研究轻水那一身御用的衣料,敷衍地“嗯”了一下算是回答。
轻水毕竟是长留弟子,一会儿便镇定下来,银牙一咬从墟鼎中掏出佩剑,握在胸前,道:“你说吧,找我何事?”
东方彧卿也霎时敛起笑容,一字字道:“你杀了我女儿,你说我找你何事?”
当年轻水苦恋轩辕朗,好不容易等六年后轩辕朗回心转意答应与她成亲,却在成亲前一晚,被糖宝探得花千骨下落,哀求他们一起去救她出来。轻水一念之差,嫉妒心起,找来霓漫天阻挠营救计划,最终害得糖宝丧命,花千骨冲破封印,沦为妖神。
“骨头她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可你却背叛了她!你害死了糖宝,也摧毁了她所有的信念!是你让她成为了妖神!”东方彧卿用力地捏着拳头,直到小小的骨节发白。
轮回千百年,他一直是冷眼观世,嬉笑无情的样子,可是一想到骨头,想到那个善良单纯又坚强勇敢的女孩子,他的心就忍不住地疼。
轻水的脸色惨白,隔了半晌,凄然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我却一手把她推上绝路。你杀了我罢,确实是我对不起她。可是我不后悔!”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变得尖利,缓缓抬头,温婉秀丽的五官扭曲在一起,面容狰狞,神情凄厉:“凭什么你们一个个都那么护着她!尊上是!你也是!还有你!”她指着东方彧卿,又指着杀阡陌,声嘶力竭,泪眼婆娑,“还有——陛下。你们都只看到她的好,别的什么都看不到!我那么努力地讨好陛下,他眼里却只有花千骨!”
“闭嘴!”杀阡陌听不下去,虚空一掌削过她的发髻,七零八落的发饰顿时掉在地上,那朵娇艳芙蓉也早被碾碎成尘。
“我杀阡陌从来不打女人。不过你要是敢再说小不点一句坏话,可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
“哈哈哈!”轻水不惊反笑,她现在长发披散,更见可怖:“你们干脆杀了我!能承陛下这些年来的恩泽,我早知足了。”
东方彧卿冷笑一声:“杀你?呵,你该知道我异朽阁的手段,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你想怎样?”
东方彧卿狐狸眼转了转,饶有兴趣地打量她,仿佛在欣赏一只被自己囚于牢笼的画眉鸟,“听说,你有一个女儿。”
轻水的脸色倏地变了,声音也不由得发颤:“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动我女儿!”
东方彧卿不理她,自顾自说下去:“是叫芊芊对吧?芊芊,千千……哈哈哈!”他凑到她跟前,嘲讽一览无遗:“你的那位陛下还真是痴情啊!”
“才不是!”轻水像被踩到痛处,尖声大叫,完全忘了一国之母的威仪:“不是千骨的千,是芊蔚之芊,是……是陛下说轻水脉脉,芳草芊芊,才取的名字。”
东方彧卿啧啧地摇头,叹气道:“所以说女人是最好骗的,不但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来骗你,连自己都要骗自己。可笑啊可笑……”
他伸出自己的粉嫩的小胳膊,露出手腕上一根红丝线编成的镯子:“你看,这是什么?”
轻水警惕地望着他,摇摇头。
东方彧卿耐心地解释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双宿双飞’,这也算是我们异朽阁的秘术之一吧。虽然现在我和她的年纪都还小,她甚至根本还不认识我,但既然中了双宿双飞,那这辈子便只能无法自拔地爱上我,明知我是个恶棍,却也心甘情愿为我而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叫她去死,”他顿了顿,凑到她面前,每一个字都用足力道,像是要在岩壁上凿出印子一般,:“我只会让她伤心发狂,让她就像当初的骨头一样——每一分、每一秒都生活在痛苦和绝望里。”
一国之后终于流露出恐惧的目光:“求求你,不要伤害她。”
白子画的结界设得越来越复杂。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每时每刻都觉得不安。有时候夜里明明已经躺下了,还会再起来好几次,反复察看。
他在小骨的房里一宿一宿地枯坐,直到疲惫不堪,失去意识,被第二天上殿来打扫的弟子们发现抬回自己寝殿。他们看见他把小骨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器皿紧紧抱在怀里,即便用力拉扯,也不肯松手。
他的记忆也开始混乱,常常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今天刚传音落十一,令他陪小骨练剑,好准备仙剑大会。明天又开始不分昼夜地翻阅典籍,试图化解她体内的洪荒之力。
时间开始乱窜,像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里有无数个小骨,让他几乎窒息。刚入门时的小骨,勤奋练功的小骨,和糖宝一起贪吃贪玩的小骨,和他一起去韶白门历练的小骨,他中毒后在雪山上背着他的小骨,无数次用鲜血为他续命的小骨,仙剑大会后被他斥责磕头认错的小骨,含泪陪他过最后一次生辰的小骨,被绑在诛仙柱上浑身鲜血的小骨,被他亲刺一百零一剑断念的小骨,流落蛮荒的小骨,成为妖神的小骨,被他囚禁长留海底的小骨,云宫里要他陪睡、喜怒无常的小骨,还有最后——死在他怀里的小骨……
那么多,那么多小骨,每个都真实地好像就在眼前。回忆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清晰得如凌迟般生疼,他记得小骨的每个表情、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记得她每次穿过的衣服和刘海的式样,他被自己的回忆碾压到崩溃,浑身支离破碎,体无完肤。
他无法入眠,却又困顿不堪,到后来,连喘息都日渐艰难。笙箫默只道是他久病体虚,开了一大堆宁心安神的药,其实他自己清楚,他的世界,早已全部沦陷,甚至连梦里,呼吸的空气里都是满满的小骨,无处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