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过后的一个早晨，由于晚上下了大霜，地面白茫茫的。有水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天空弥漫着浓雾，十多米外就看不清人影。太阳出来了，却被大雾阻隔，天空一片灰蒙蒙的。霜风刮来，刺得脸上直疼。
张汉俊坐着陈镜寿驾的马车，赶去县城收取运粪的费用。临走前，李丹亲手为他擦了雪花膏，戴上手套。
在离县城五六公里的地方，几个穿军装的人正围着一台吉普车，手忙脚乱。走上前来，张汉俊命陈镜寿停下马车，一问，原来是接兵的首长下乡，因雾大，让车时太靠边，一个后轮落在路下。幸亏路下是一块不宽的空地，离路面也才二尺多高。几个首长手搓着手，一时想不出法来。
张汉俊说：“不用担心，我来帮你们。”
张汉俊忙到邻近农家，借来了锄头和两根木桩，要陈镜寿与王小亮解开了套车的马，用绳子套住车的前杠，用锄头把挡住车轮的土向马路挖成了斜坡，叫了几个年轻的解放军，用木桩抵住后轮。齐声呐喊“一、二、三”，司机发动了马达，调整着方向盘。陈镜寿驱马前行，张汉俊几个肩上用力，把后轮抬上了路面。
为首的一个三十多岁的首长，身材魁梧，长方脸，高鼻梁，宽阔的嘴巴，浓眉大眼。上前与张汉俊几人握手，连声道谢。
张汉俊说：“些许小事，不足挂齿，路上相遇，理应帮忙。”
高个首长问张汉俊的住址姓名，张汉俊不愿说。陈镜寿见过世面，忙告诉首长，他是省里有名的张汉俊。
“你是雨岭公社的张汉俊？”
“对，我是。首长怎么知道我？”
“我们真是缘分不浅。我们正要找你，还不到雨岭，就在路上相遇。你小伙子热心助人，果然名不虚传。第一面，你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首长找我何事，买橘子？不巧，我们场的橘子全卖了，剩下的也已分给了大队的群众。”
“不买橘子。我问你件事，你愿不愿意参军？”
张汉俊一个立正，“报告首长，保家卫国，是每个青年公民应尽的责任，能到革命的大熔炉里锤炼，是每个青年无上的光荣，难得的机会。”
“你是愿意？”
“我愿意，但我的场里，我大队的群众需要我。”
首长拍着张汉俊的肩膀，寓意深刻地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千里马应驰骋疆场。套车拉磨，平常骡马都行，沙场驰骋，却远非可比。”
“首长比喻太过夸张。我乃普通农民的平凡后生，不敢玷污了千里马的名声。”
“普通可以锻造特殊，平凡可以成就高尚。精钢不就是从铁中提炼而成。小伙子，你报名了吗？”
“没有。”
“你们公社还没报名？”
“报了，我大队的名单，我前几天就报到了公社。”
“你是……”
“我是大队的民兵营长，支部副书记。”
“还是果场场长。”首长说。
“对。”张汉俊答。
“你多大了?”
“已满十九。”
“你是支部的副书记，入党几年了？”
“去年六月入的党，还是公社刘书记亲自做的入党介绍人。”
“小小年纪，官职还不少。”首长面带微笑。
“你会打枪吗？”
“报告首长，会。只会打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我们民兵中只有这种枪。”
“打过实弹吗？”
“公社民兵训练时，打过一次，不太理想，八十二环。”
“你小子要求还挺高的，八十二环。在部队训练中都是优秀成绩，你还嫌不够理想。”
张汉俊手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该在首长面前班门弄斧。炫耀成绩。”
“你投过弹吗？”
“投过训练弹。”
“成绩怎样？”
“四十二米。”
“我敢说，你小子经过训练，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战士。”
“首长，今天我去县城办事，旁边还等了两人两马，恕我无礼，在此告辞。”说着上前握手告别。
“慢!”一个年轻干部上前一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某部到我县接兵的彭营长。彭营长一到武装部就跟部长说了。他们团长在《中国青年报》上看到了你张汉俊的报道，说你是块好料。恰好今年的征兵任务分在我南阳县，特意嘱咐来接兵的彭营长把你征去。彭营长已经跟你聊了很久，你还没把你的态度告诉彭营长。”
“我现在要去县城办事，我是一名党员，得听组织的安排，这事等我回来后请示公社党委再说吧！“
张汉俊跳上马车，陈镜寿抖开了缰绳。
彭营长目送着张汉俊扬尘向县城赶去的身影。
“一个好苗子，一块好料。”彭营长频频点头，自言自语地称赞。
吉普车开到了公社，在公社院前的坪里停了下来。一行五人下了车，县武装部的江参谋找到公社的刘书记。
刘书记把大家迎进了会议室，叫来了武装部长和曾玉琼。
曾玉琼的妊娠反应已过，麻利地斟水倒茶。
江参谋首先询问了征兵宣传动员和适龄青年报名的情况，接着介绍了来接兵的彭营长，林股长，王排长。
军人就是直率。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彭营长说：“你们宣传的力度还不够，优秀的青年没有报上名来，查查你们雨岭大队有没有张汉俊？”
老书记也毫不掩饰地说：“你是挖墙脚来了？”
武装部长查看了花名册。确实没有张汉俊的名字，脸上略显不安，生怕受到县武装部的批评。
林股长生怕相互一语不合，影响了军民团结，也影响了征兵的质量。于是态度祥和，语气平缓地说：“老书记，我知道你爱才心切，彭营长也是求贤若渴。军队是祖国安全的保障。军队强大，外敌闻风丧胆，国泰民安；军队羸弱，外敌蹂躏。清朝一百多年的历史教训，历历在目。军队的强大，离不开优秀的兵源。抗得动大枪的人比比皆是，而优秀的神枪手却是万中挑一。论战斗力，一个神枪手何止胜过十人、百人。因此这不是两个单位挖墙脚的小事，而是关系到国家安危，人民安居乐业的大事。”
彭营长觉察到自己说话太过直率，改用了柔和的语气。
“老书记，我行伍出身，刚才的话，火药味太浓，冲撞了老书记，望多多谅解。我知道张汉俊是你培养起来的好苗子。好苗子就要让他多经历风雨，广见世面。我深深地知道，一个优秀的人能带动一大片。有优秀的人相助，工作起来，手脚舒展。工作效率就高。我们军队的素质比起世界上其他国家来讲，差距很大，军队的建设迫切需要吸收优秀的青年。”
刘书记自觉说话方式不对，自我检讨起来。
“我本是农民书记，不仅说话水平、思想觉悟不高，而且火气很大，我本想跟首长开句玩笑，不想却把自己的本位主义思想暴露无遗。我知道张汉俊是个人才，所以才重点加以培养。我本想提拔他为团委书记，但他却把这样的机会让给了这个老知青。”老书记用手指了指曾玉琼，继续说：“我深深地知道，即使他到了公社，把公社装扮得天堂一般，在战略上也不具有多大的影响。他如到了部队，能影响诸多青年的健康成长，军队强大起来，我们的国家才能永远立于世界之林，无敌于天下。”
“老书记如此通情达理，品德高尚，难怪能培养出张汉俊这么优秀的人才来。”彭营长赞叹地说。
“俗话说，‘先生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张汉俊这伢崽，聪慧敏捷，心思缜密，勤学善思，勇于实践。他的优秀，内因才是关键。”
“不瞒诸位，我们团长在《中国青年报》上看过小张的报道，小张的‘十把’确实是青年学习的榜样。团长曾号召全团干部战士学习。我们今天来，一是想了解一下报上是否如实宣传，二是想把这块好钢放去部队淬炼。”彭营长说明了来意。
“报上介绍的，只是张汉俊生活的一个轨迹。所写的事迹，挂一漏万。青年人，谁不想前程似锦，而他却把这样的好机会让人。仅此一举，足见他思想品质的高尚。一年多来，我耳濡目染，他无私奉公，处处为人，对知青至情至义，体贴入微。工作中身先士卒，处处表率。在场里，他感染了知青；在大队，他感染了群众。我相信，他若到了军队，一定会在选拔出来的优秀青年中，造成更强烈的反响。其社会效应，远非一个大队可比。”曾玉琼例举了许多生活细节，说得大家齐声鼓掌。末了，曾玉琼又补充：
“不要以为他把招干的机会让给了我，就怀疑我说的可信度。你们可到场里，问问每一个知青，包括判了刑的赵路梅，他们感受到的，也许比我说的更好，尤其是李丹。”
“为什么？”
“因为他两次救了她的性命。那次为她吸蛇毒，险些丧了生命。”
“为什么报上没有这个事迹？”
“因记者来时，此事还没有发生。首长也看过那报纸，记得这么清楚？”
“不是看过，而是反复学习过。”
彭营长征求刘书记的意见，刘书记表示严格政审，把最优秀的青年，送去部队。
彭营长不是不相信曾玉琼说的话，而是想去看看这个传奇式的人物的生活环境及其父母的态度。
刘书记领了队，吉普车向雨岭大队开去。
到了张汉俊家，一座青砖木架旧房，已经很有些年月，但收拾得甚是整洁。踏进屋里，主人的勤劳、干练，一目了然。厅堂里，挂了一块匾，上书：“忠为本，诚为信，忠诚兼具，仁义待人”。匾已被熏黑，仿如上了一层黑漆。
汉俊娘拿出了场里分的板栗、橘子，还有自家种的花生，热情地招待远方来的客人。要刘书记一定留客人吃午饭。说着就去捉鸡。彭营长阻止了张大妈，刘书记说去场里吃。
彭营长拉张大妈坐下，问，“若让张汉俊参军，两老会有何想法？”
汉俊娘答道：“我虽村妇，但岳母刺字教儿，也曾听说。男儿理应精忠报国，现在参军，是光荣的事，若汉俊够格，我俩老定当支持。”
彭营长听了，十分感慨：“有大妈这样的良母，就不难育出汉俊般的良才。”
彭营长问起了匾，张母告诉彭营长，祖宗凭精湛的医术，救治四方黎民，百姓被感染，送此匾一方。祖宗代代相传，用来训诫儿孙。一代又一代，参悟其义，仿照施行。
彭营长感慨地说：“家道渊源，家道渊源！”
彭营长告别了张母，吉普车开进了果场。
在刘书记的陪同下，彭营长把场里场外看了个仔细。刘书记不忘细说，过去咋样，今天咋样。彭营长啧啧夸赞，如果不是亲见，一个毛头小伙，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竟把果场建设得如此规模，一定会以为是天方夜谭。
李丹见刘书记陪了解放军来，慌忙让厨房杀鸡。几个女知青七手八脚地把鸡处理干净。
食堂里，刘书记不见张汉俊，问李丹：“你们的张书记呢？”
“去县城了，我在路上碰到他。”彭营长没等李丹回答，接过话来。
“路上那么多人，你怎么认识他？”刘书记好奇地问。
“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那么巧合。我们的车开到了路边，掉下了后轮。那么多的人走路，就他帮我们把车拉了上来。他，无名英雄，做了好事不留名，还是一位老者告诉我的。”
众知青听说是来接兵的解放军，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要求报名参军。
彭营长挥一挥手，亮开了喊操的嗓音：“你们踊跃报名参军，说明了你们积极上进。但根据国家政策，知青必须在锻炼三年后，才能报名，你们来了几年了？”
“我们去年才来。”
“那就等明年吧！”
众知青面面相觑，我们都不合格，那他们来场里干什么？
李丹心里一转，反应过来，场里除知青外，就哥一人是适龄青年。不好，他们要来征哥入伍，我就要和哥分开。不行，得想个办法阻止。
吃完饭，李丹一反常态，不去收拾打扫食堂，拉了彭营长的手，说是有事和首长商量。
场部门前的大坪里，李丹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要征我哥入伍？”
“谁是你哥？”彭营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汉俊啊。”
“你是他妹，我可听说场里都是知青。”彭营长一脸雾水。
“是的，我也是知青。”
彭营长灵机一动，“我猜，你叫李丹吧？”
“首长怎么知道我？”
“略有耳闻。我还猜，你在暗恋你哥？”
李丹脸上泛出羞红。为了留住哥在身旁，顾不了在生人面前的拘束，羞答答地回道：“不是暗恋，而是热恋。我和哥约定，一诺永生，永不分离，万吨黄金砸不伤，海枯石烂不回头！”
“你们的情蛮深的，你的决心蛮大的。”
“首长也是本省人？”李丹问。
“是的，离这三百多公里。”
“那托首长的情，不要征他去，我离不开他，果场离不开他，大队的群众更离不开他。”
“小青年，我看你够情够义的。不过，我问你，你和全国人民相比，你们大队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比，谁更重要？”
“那当然是后者重要。”
“当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你怎么选择？”
“当然选择国家利益。”李丹毫无疑问地回答。
“我看你明事懂礼，觉悟高。那就不要局限于卿卿我我。爱一个人，就要支持他，让他到更广阔的空间去发展。我知道你哥是个人才，是榜样，那就要让他发挥出最大的能量。一个榜样，在一个大队，影响着一个大队的千把两千群众，而在军中，却影响着千军万马。军队强大，国家和人民的安全，才有可靠的保障！”
“我哥尽为别人着想，为集体着想，就是不懂照顾自己。到了部队里，我不在身边，谁照顾他？”李丹显然特别地担心。
“是雄鹰就要让他搏击长空，是海鸥就要让他迎风斗浪，是千里马就不要局限于推磨拉车，是人才就不要屈居于茅庐草舍。你想想，把一个榜样带到军中，对于军队建设，国家和人民的安全，该产生多大的能量？你不会不支持吧？”
“这样说来，我的自私相形见绌。我不支持还真的不行。请问你们招女兵吗？把我一道招去，我好照顾他。”
“文工团，医院会招一些女兵，我们战斗部队，没有女兵的编制，不能遂你的愿。”
“那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和哥分开，好难舍啊！”
“告诉你吧，你哥没有征得你和父母的同意，没有公社党委的批准，还没报名呢。”
“真的？我哥这么在意我？”
“真的。你们不都说他有情有义吗？”
“那我干爹干娘态度怎样？”李丹关切地问。
“你干娘是个明事懂理、十分能干的干娘，她还说了岳母刺字，岳飞精忠报国的事。”
“干爹呢？”
“你干爹不是在场里吗？你想怎么跟他说？”
“我让干爹学干娘的样。”
“你想通了？”
“聆听首长的教导，我懂得了一个热血青年，只有把爱情放进事业中，放进为党、为人民的贡献中，才有真正的意义，才能放出璀璨的光华。”
“好，你不愧是张汉俊影响出来的人。”彭营长夸赞。
张汉俊回场，在场部的山脚下遇到了彭营长的吉普车。彭营长示意司机停车，直言不讳地告诉张汉俊，已征求了你爹妈和李丹的意见，都支持你应征服役。现在可随车去公社报名。
张汉俊说就在刘书记处报名，如果不算数，回场后再电话向部长报名。场里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不必再耽搁一趟路程的时间。
果场的果已售完，只有橘子款还未到。张汉俊叫过李丹，清理售果的进项。
天气已冷，李丹烧好茶枯，用火箱盛好，拿了帐本，提了火箱来到办公室。
李丹一笔笔账目清楚，加上卖鸭、卖猪、卖鸡和橘子款，一共二十四万三千多元。
除去修学校四万二，医疗站二千，大队办公开支三千多元，买了农药、化肥，还剩十八万九千元。
张汉俊计划，给大队每人发六十元，约需十一万，剩下的发知青年终分红，其余的留作下年度运作资金。吩咐李丹，等橘果款一到，通知各队前来结账领款。
处理完了事务，李丹不愿走，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张汉俊。
“哥，你很快就要走了，能不能抱我一会。”
“别，场里人多，看了很不好的。大字还没一撇，谁知体检合不合格？”
“哥，去了部队，可不能把我忘了。”
“怎么会呢？我们说好了，一诺永生，狂风吹不折，石烂情不伤！”
“如果你碰到比我更好的姑娘……”李丹还是不放心。
“哥的心房太窄，已经被妹装满。即使西施、陈圆圆再世，也难动我一情一思。她们若有我丹妹的容貌，也没有我丹妹的情义；有我丹妹的温柔，也没有我丹妹的体贴。就凭我丹妹一声声流蜜的哥，就足够哥记忆一万年！”
门外一阵寒风，两人打了个寒颤。
李丹起身，关上了门，走近张汉俊的身边。
“哥……”
“休息吧，丹妹。”
“哥，你说我这好那好，就是对我太吝啬。”
“丹妹，我们还很年青，今后多的是时间。”
“不，我就喜欢在哥面前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