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月色很美。
躺在被褥中辗转不寐的音人,无意中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
捂着被窝,倾耳静听之下,才听出那正是琴声自殿外传来。
音人识得那曲子《九歌》,曾经夜夜听瞳弹奏此曲。
那琴音,萦绕耳畔,越来越清亮。
音人欣喜若狂,翻身坐起,赤足走下榻,于暗夜里摸着门缘,循着琴声而去。
愈来愈接近了。
随着琴声接近,音人内心也逐渐萌生另一种迥异于欣喜感情的不安。
音人赤足走到云水台。
此刻,细雪纷纷飘落,当下满月却将四周照耀得一片通明。
云水台下,黑黝黝的秘境深海暗不见底,海面却被照耀得熠熠生辉。
只见灿烂流光随波荡漾,仿佛天上繁星,忽而跳动忽而眨眼,美得难以言喻。
音人倚着云廊,抬眸瞥见那抹熟悉的纯白衣角。雪君端坐云水台,一袭白衫袅袅,广袖缥缈,手抚无名琴,纤指拨弦,清音飞扬。
雪君凝眸望向天边的冷月,深深的眸色里,不着情绪。
总是这般,雪君不经意的凝望,却是缠住了音人一生所有的目光。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音人静静伫立,默然不语。
这样的月夜入眸,这样的琴音入耳,每当音人这样悄悄注视雪君抚琴的背影。
她总会生起一些难言的惆怅。
早在音人与雪君相识之前,雪君就已经在此雪夜无数次地抚琴,月光定是照在他的鬓间,仿佛染了霜色。
一如此刻,墨染苍雪。
而彼时,远在天涯之外的自己,在做什么呢?
睡觉?习字?
想来是陪伴着瞳静坐如火欲燃的若木下吧。
雪君,总是独自一人。
音人知道,他从不会生起什么孤独之感,极有可能连孤独着情绪都未曾有过。
他无心无意,她却百事牵情。
音人最害怕去思考,自己与雪君间的不同。
害怕承认,自己始终不存在那双湛蓝眸子里,
害怕承认,自己永远走不进他心里的那片雪原。
害怕承认,此刻相伴秘境的日常,或许只是终将结束的梦。
想着想着,音人就很害怕,不安。
此刻真想飞奔过去,紧紧抓住那道缥缈的背影,
紧紧抓住,绝不让他离去。
音人努力摁下就要迈出的步伐,倚着云廊的双手,指甲深陷廊柱间,她却不觉疼痛。
“是音人吧,又做噩梦了吗。”
琴声停滞。
雪君转过身来,面色平静地朝着角落里的音人这样说。
音人不语,只是点头。
雪君轻笑,挥袖示意她近前来。
音人犹豫,若是以往,雪君这般笑着等她靠近的话,她定会飞扑过去的。
只是,此刻,不知为何,却是迟疑了。
“乖,快过来,让音人看件有趣的东西可好?”
难得雪君这般笑意和煦。音人败下阵来。
踏着小碎步,来到雪君身旁,拉住雪君伸过来的手,一同坐在那张墨竹席上。
待坐定了,音人才发觉雪君肩膀早已落满了细雪。不怪她没察觉,雪君素时都是着白衣,如果不是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还是很难发现这白衣上
细雪的。
于是,音人抬手拂去了雪君肩上的雪。
雪君没有阻拦,任那细雪飘落。
末了,音人方才开口问道:“雪君,有趣的东西是指?”
寂静的夜,音人的声音尤为清晰。
雪君抬手指着云水台下,一最后一枝青莲。
音人顺着雪君所指除了一枝青莲,并没有其它东西。心想,难道雪君想要给她看的是这枝青莲?
这么猜测,音人复又仔细瞧那枝青莲,花瓣颓落,只余两三片花瓣了。
就在不久前,这片秘境深海还开满了无边无际的青莲呢。
音人想到那日青莲开遍秘境的景象,不由得有些惆怅。
此时,雪君笑道:“音人,不是青莲,是莲叶。”
雪君本想等着音人自己发现的,却见她愣愣地望着青莲出神,这才出声拉回她的神思。
“莲叶?”音人面带困惑,却也顺从地望向了那莲叶,这么一瞧,才发现莲叶间有一粒小黑点。
“啊,是只虫子。”音人小声道。
若是以往这样远的距离,却要看清叶子上拇指粗细的虫,对音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的。
不过,自来到秘境,她每天勤于修习,已经能够做到,视察微末了。
“嗯。”雪君点头。
“这虫怎么了?”音人提问。
“幻化。”
“?”
“嗯,吐丝了。”雪君笑语。正当此时,那只虫已缓缓爬到莲叶茎上,吐出细细丝来,谨慎地将自己的躯体缠上茎叶上,一动不动。
“结蛹了。”雪君再出一语。
顷刻间,虫结成为蛹。
“变色了。”
话音刚落,蛹已开始褪色,逐渐变成青褐色。紧接着,从蛹的背部传来窸窣声响,虫蛹裂开了,从裂缝里探出出黑色的小脑袋,缓缓抬起。
“啊,破茧了。”小释不禁抢先出声。
只见茧子里,一颗头先钻出了裂缝,接着伸出尚未展开的的翅膀。
它倒悬在空壳下,翅膀间的细纹渐渐拉伸了,翩翩然,展开一对晶莹的蓝色翅膀。
“啊!。”小释叹道。
只见蝴蝶抖了一下身子,轻颤蓝翅,便翩翩飞舞起来。
蓝蝶轻舞于海面,翅膀划过,余下晶莹的蓝色弧度,夹杂在细雪间,两相辉映,很是惊艳。
“啊,它飞走了”音人有些着急,忙着起身,要去追那只翩翩离去的蝴蝶。
“音人,别追了。”
雪君在旁,伸手拉住音人,他有点担心,音人冒冒失失地会跌下云水台。
待那抹蓝影消失于细雪间时,音人这才退下来,垂着脑袋,有些不甘地望向雪君道:“雪君,为什么不留下它。”
闻言,雪君有些无奈地伸手抚上音人额头,叹息道:“音人,不是我不愿留下它,是它要走。”
音人似懂非懂,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眸,仰着脑袋,再次提问:“那,雪君想留下它吗?”
音人感到额头上那只手,顿了片刻。
“音人,希望它留下吗?”雪君不答反问。湛蓝眸子低垂着,看不清眸底的波澜。
“嗯。我希望它能留下。”音人没有片刻犹豫,爽快的回答。
闻言,雪君沉寂片刻,随后,敛眉笑道:“嗯,那么,我也想它留下。”
音人没有细思,颇为失落地说“可是,它已经飞走了。它,为何要走呢?”而后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它,明年还会回来吗?”
雪君轻轻抚着音人光洁的额头,抬手捋起音人额间几缕散发,别到耳后。方才轻声叹道:“音人一下问这么多问题,我要怎么答呢。”
音人闻言,咧着嘴笑着,两颊深深梨涡浮现。“嗯……没关系,一个一个回答。”
说罢,便揽着雪君,如同平时那般,无赖地赖着他。
雪君轻笑,湛蓝眸子间便有细雪掠过。
解下水云白衫,盖住音人赤裸的脚踝,雪君这才缓缓道来。
寂静的海域,细雪纷纷扬扬,天空倒映在海面,仿佛触手便可及。
云水台上,依偎着的两人,静静说着蝴蝶的故事。
月亮慢慢移动,照亮黑夜的月色,雪君清冽近乎冷漠的声线,静静流淌着。
万物,静眠。
此后,无论多少个夜里,
只要一想起这个画面,
那些梦境般的过往一定都会,
徘徊在音人似梦非梦的梦境里,循环不息。
彼时,音人尚不知,那些映于雪君深海蓝深邃的眼里的事物,其实,有着寓意。
彼时,音人尚不知,今夜这段由蝴蝶引起的看似平凡的对话,其实早已揭露了隐藏的秘密。
彼时,音人尚不知,雪君说的那句“我也想它留下。”,其实蕴藉着无限深意。
只是,此刻,音人尚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