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酆郡城,条条曲折小路通向炊烟缭绕处,道路连接着花丛间的酒肆茶馆。
通衢客栈内,庭院里的蕙兰草融了小白花,雅洁可爱,却不似秋日寂寥。
二楼过道尽头的小雅间内,博山炉氤氲袅袅细烟,清香弥漫。舍内中央,一张整洁红木长几横亘其间,几上清茶尚浮泛着丝丝热气。
四张竹席铺陈,四人对首而坐。
一时静默无言。气氛有些微妙。
此时,垂袖端坐窗边的宓纯言率先打破沉寂,望向对面的少年楼叔夜。
“小夜,说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言,列坐其间的秦桑小释亦是扭头望着楼叔夜。后者凝神片刻,方才缓缓开口:“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在这封呈文内。”
语毕,自袖间摸出道幽蓝信函,一对翅膀铭文作缄。
只见楼叔夜细细指尖掠过信封的瞬间,那道翅膀铭文倏忽之间消失了,同时自封内冒出无数小气泡,包裹着幽蓝文字,流窜舍内,一行又一行排列自动起来,不多时,赫然一篇呈文翩然眼前。
正是华胥古国驻守仙门呈文。
小释何曾见过这般华丽的呈文,此时盯着空气中跳跃的幽蓝文字,移不开视线。
此刻,一旁的宓纯言与秦桑亦是一脸震惊之色。不过,与小释的惊讶却是不同的。
他们震惊的是,这呈文的内容:八月初八,华胥古国世代守护的神兵羲和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同时,华胥驻守仙门楼兰首领,时露葵,亦是不知所踪。
未几,包裹文字的小水泡,破裂,消失。
宓纯言收回目光,隽秀的面容尚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片刻,方才发问:“此事可已呈文五洲会盟?”
神兵消失,上仙失踪。
足以震动整个仙界的事件!
他们竟半点不知!
楼叔夜闻言,微微摇头,面带沉重之色:“事发当日就已谴使五洲会盟,三日终期过后仍未收到回函。派出的灵使亦是未归。首领失踪,楼兰上下亦是动乱不堪。当时,我奉大祭司之命,携此呈文奔赴五洲三帝台。”
说到此,楼叔夜停顿了片刻,奇异的眸子那双灿然翅膀,闪烁。
抓住他停顿之际,宓纯言问道:“三帝台距华胥千里,但以你之修为最多半日便可抵达,这样说来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楼叔夜点头,继续说道:“途中遇一术士阻拦,说来惭愧,叔夜不敌,被他困于南海底深渊之中。”
“术士?”
“那人形容模糊难辨,术法古怪,叔夜无法得知他出自何门何派。”
“所以,你就待在乖乖那南海深渊了?”
沉默已久的秦桑一开口就是不和善的语气。
楼叔夜,领命出发时是八月十一,秦桑小释在义庄捡到他时是八月十七,这样算来他到底被困在南海深渊多久了啊!
秦桑如此不客气地说着,楼叔夜也不禁有些惭愧。
“啊,难道你不会游泳吗?”
气氛尴尬之时小释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闻言,楼叔夜的面色更加羞红了。
“是遇上睚眦了吧。”
终是,宓纯言开口替楼叔夜化解了困窘。
小释闻言,心中顿时来了兴趣。这睚眦,小释亦是听说过的。
洪荒遗兽,嗜血凶狠,睚眦之怨必报,魔物中的魔物。
只是,小释不知道,原来那睚眦竟盘踞在南海深渊之下。
彼端,楼叔夜松了口气地向着宓纯言投去一道感激的视线,清清嗓子继续说:“叔夜不擅水术,与那狂兽鏖战五日,趁其不备之时,终于逃脱出来,后来,就是大家知道的了。”
语毕,在那双奇异的眸子里还有些惭愧之色。其实,是楼叔夜对自己要求太高。
那睚眦盘踞南海多年,也有数不清的修士仙人前去挑战,试图降服它,奈何最终都只是成为了睚眦的腹中点心,成为它力量的印证。
而楼叔夜,一个结习未尽的小年轻,遇上那魔物,尚能脱身,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不过,显然秦桑不这么认为,从他一副不屑的神情便知。
而小释则是年少不知深浅,在她心中那睚眦估计和其他小动物没啥区别。
遇上这么两个,没常识的人,楼叔夜心中有苦也是说不出啊。
不过,他也没有一直受困在两人的鄙视下,恢复初时的一派清和,转而正色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就是如此,以上就是叔夜所知全部了。”
闻言,宓纯言抬手轻拍楼叔夜肩膀,轻轻问道:“小夜,接下来可是要前往三帝台?”
“正是。”他的任务就是将呈文传送五洲会盟。
楼叔夜这般回答,而后,似有所动,反握住宓纯言的手,带着些许忧伤的神色道:“上仙,还是不愿回去吗?”
六月结缘大乱会后,秦桑勾结魔族掳走圆峤上仙,这些事,楼叔夜自是知道的。
尽管他并不认为事情真如同世间所传那般,不过他还是希望上仙能够尽快回圆峤,毕竟现下仙魔对峙形势太过严峻。
“我会同你前往三帝台,许多事情都不能再拖了。”宓纯言应答,掷地有声。
楼叔夜没有想到他会同意,登时喜色满溢。
一旁的秦桑却是略带薄怒:“师傅,尚有太多谜团未明朗,现下,回归五洲只会适得其反。”
这一声分贝极高,小释猝不及防地被吓了一跳。
“阿桑,不必多言。”宓纯言转而望向小释,如水的眸子里仿佛泛着涟漪,只听宓纯言静静声音缓缓流淌:“小释,你可愿意随我回圆峤。”宓纯言久久未归圆峤,不单单只是因为他家徒弟,也还有他对小释存的那份挂念。
小释抬眸对上他清澈的眼眸,清晰地感受到那神色里的真挚,似有所动,顿了片刻,忽而俯首垂礼道:“小释谢过上仙好意。”
挽起小释的手,宓纯言叹息着问道:“小释可还是怨恨阿桑?”
七尹之事,宓纯言虽不知内情,却是多少猜到了些。
小释微微摇头,而后又点头。
最后,终是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子直直注视着宓纯言。
“我不怨恨他。可我也无法原谅他。”
小释这样说着,这是她唯一愿意做的让步了。身在其中,小释很清楚宓纯言与秦桑处境之难。
而现在的小释不敢保证在面对秦桑时,她是否真的能毫不犹豫地挥剑。
不论理由为何,夺人性命,手染鲜血,是小释骨子里抗拒的事。
所以,她愿意给秦桑留余地,也是为自己留出思考的时间。
“小释还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恕小释在此作别。”
小释伏着小小的身板,语气坚定地说着。
轻不可闻的叹息仿若流水擦过,宓纯言抚着小释低垂的脑袋,语带无奈。
“罢了,小释就随着自己的心吧。这样就好。”
小释点头,蓦然起身,推门离去了。
沉寂,一时间,再无人言语。
忽闻一声轻响,宓纯言与楼叔夜不约而同地抬眸,却见秦桑亦是走了。
望着秦桑那道渐远的身影,宓纯言又是一声轻叹。
小释回房,利落地收拾好行李。说是行李,其实也就是瞳的古琴和七尹的佩剑秋水罢了。
料理停当,小释执剑负琴,没有向宓纯言辞别,便走出了客栈。
刚走下石阶,就撞见秦桑立在檐下,看样子似在等她。小释却没有上前。
“就这样走了吗?不报仇了是吧。”
秦桑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小释不由得停了步伐,回身望向秦桑。
“那你呢,你愿意偿命了是吗?”
“我不能死。”至少不是现在。
“呵……”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他必须死的原因,并且,以后也不会告诉你。”
“也许你很难过。不过,我还是要说,我从不曾后悔杀了那个人。”
秋日的余晖洒下,橘黄色光圈飘荡在空气中,带着阳光独有的温暖。秦桑清冷的声线混合其间,却没有沾染丝毫暖意。
隔着不远的距离,小释可以看清秦桑每一个神情。
只是,她不曾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悔意。
“对你心存期待的我当真是蠢极了。”
小释冷冷地说着,秦桑轻飘飘的话语总是能毫不费力地激起她内心的愤怒。
“小释。”
这是秦桑第二次叫她的名字。
“一切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那些你所不知道的,狂潮暴风般,轻易就能让你受伤。”
“放心,在你秦桑没死之前,我又怎会受伤。”小释咬牙大声道。
“好啊,那你就活着吧,这条命等你来取。”
秦桑冷冷地说着,凝视着小释奔跑的背影。
斜阳洒下错落的昏黄模糊了那双如霜眸子里转瞬即逝的微光。
弥漫酆郡的落日,照亮他隐忍的目光。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就那样悄无声息地藏匿在丝丝缕缕的天光里。
终是,一月的同行到了尽头。
小释再次,独自踏上了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