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一个垃圾站五十米远，刘虎不会有感觉。但如果离一个垃圾站只有三十米远，刘虎一嗅就能嗅出来。不管它被几幢房子、几条巷子挡住了，他都能七拐八弯嗅过去。刘虎曾在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臭。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问叔叔刘煌。叔叔说这个臭字指的是香。说是一个人老待在开满兰花的室内，久了，就闻不到花香。刘虎从没待过开满兰花的室内，所以不知道自己待久了，还会不会闻到花的香味。但这句话用在垃圾站，就一定行不通。久居垃圾站，不是“不闻其臭”，而是对它的臭有了非常敏锐的感觉。
垃圾站的臭是一种混合臭，一种陈旧的臭，一种搅心拌肺的臭。跟饭菜臭、酒肉臭、屎尿臭、蛇臭以及除蛇外其他尸体的臭都不同。那些臭都很单纯，臭得一闻便知，臭得能让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有垃圾站的臭，让人闻着只知其臭，却无法表述。因为这种臭太复杂，太难概括啦。而正是这种无法概括的臭，成就了刘虎敏锐的嗅觉。让他闭着眼睛，也能知道附近有没有垃圾站。
比如这时，刘虎就知道，离他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个垃圾站。黄兴路，刘虎来过不止一次了，他从不知道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垃圾站，看来是新“开张”的。刘虎的内心一阵激动：嘿嘿，不知其他拾垃圾的人发现没有？若是我第一个发现的，从此这个垃圾站岂不成了我的根据地？
左转，再左转，然后右转。哈哈，美丽动人的垃圾站终于出现在刘虎面前了。刘虎正高兴着，突然从垃圾站伸出一颗又丑又老的头颅，朝他喝道：“小王八羔子，怎么又是你啊？阴魂不散，我到哪你跟哪。没告诉你啊，这一片都是我的！”
他妈的，又被这个老不死的抢先了？三天内，刘虎与他已经狭路相逢四次了， “老乌龟，这是个新垃圾站，凭么子也是你的？！”刘虎把脖子伸上前，没好气地冲着他嚷。
“凭么子？就凭我比你到得早，行么？”垃圾老人呵呵笑道。
“那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呀？”
“你不管我是什么时候到的，反正你是现在才到，对不对？”
“不对！我前天就来过……”正说着，刘虎一眼看见垃圾站的墙壁上有个扭扭歪歪的“米”字，就说：“你看看，墙壁上那个字，就是我前天来号记的。”
垃圾老人歪着头，朝那个字盯了半天，说：“米？是个米字吧？你号个米字是什么意思？”
刘虎眼睛滑溜一转，思维飞快地运转起来。“你知道吗，美国又叫米国。就是美国有很多很多米，有了米就不怕饿……美国没有人挨饿……对了，我们沙水不是把钱也叫米米吗？我老爸以前向我妈要钱时，就说来点米……我写这个米字，就是说这个垃圾站是我的米袋子，我以后就依靠它了……”
垃圾老人打断了他的话。“我不管你胡说八道！你前天来算什么？我大前天就来了！”
“你撒谎！大前天垃圾站还没建好呢！”刘虎一口咬定。
垃圾老人呵呵笑起来，说：“鬼精灵，算我说不过你，行了吧？但我的拳头总比你的要硬些吧？信不信我揍你？”
“老鬼，你讲不讲理啊？”刘虎气道。
“你到别处去捡，我不管你！你若赖在这一片，我就是理！”
“你以为我怕你啊？我偏要捡！”刘虎跺着脚叫道。
“信不信我把你的垃圾袋扯了当垃圾卖！？”垃圾老人用手指着他喝道。这时刘虎已经在垃圾旁跃跃欲试了。他看见新来的垃圾里有很多值钱的家伙。可垃圾老人的手也伸到了他眼前。
刘虎环顾左右，突然灵机一动，叫一声“那我先把你的垃圾卖掉！”说着他抓起垃圾老人的垃圾袋就跑。垃圾老人咆哮着朝他追来。刘虎尖叫着飞奔出去。垃圾袋在他的屁股上一下一下，打鼓似的，拍得生疼。
如果空着手，垃圾老人肯定跑不过他。如果他手里提十把斤垃圾，这个老头也不一定是他对手。可现在，他的袋子至少有二十斤，刘虎没跑一百米，他就追上来。一只脏手几次搭到他的肩上，都被刘虎用“滑不溜手功”给甩了。可刘虎再也跑不动了。他只好一边跑，一边倒着袋口，把垃圾撒了一地。气得老头简直疯了，他舞着手叫道：“小王八羔子，抓住了，我把你撕成碎片！！”
袋子一轻，刘虎脚下生风，一下子把他甩出老远。刘虎回头嘻嘻笑道：“等抓住我后，再吹牛吧！”说完，他把垃圾袋迎风一抛，风架着空袋，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摇曳着，向马路对面飘去。
老鬼不追刘虎了，追他的袋子去了。
把袋子追回来后，他俯下身，把沿路撒落的垃圾重新拾起。
看着他，刘虎发了一会儿愣。突然他神经质地爆出一粒笑来，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趁老头在马路上拾垃圾的时候，刘虎绕过他，重新跑到垃圾站，把那些他整理好了还来不及装袋的垃圾，呼啦啦全部装进自己袋子。没等垃圾老头返回，刘虎就像一条小鱼，消失在城市的海洋之中。
老鬼，玩吧，一直都是你欺负我，今天我终于找到对付你的法子了。以后你不让我捡垃圾，我就捡现成的。打，我是打不过你，但跑，你却跑不过我。刘虎这么想时，心里乐开了花。叔叔刘煌曾对他说过“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以前他一直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现在他终于明白，他想他得将这话灵活地运用到现实生活中去。
垃圾一共卖了十一元钱。老头的眼睛就是要毒些，选出来的都是精品垃圾。这十一元钱可以供刘虎吃两天。“哎，这日子蛮过不得也是假的！”躺在烈士公园的板凳上，看着四合的暮色，刘虎惬意地对自己说。红旗餐馆，看样子他是再不用去了。能够不去，当然尽量不去。“做人，就得有点骨气嘛！”刘虎模仿叔叔刘煌的口吻说道。说完这话，他又乐呵起来。
“喂？还有人吗？公园要锁门啦！游客快出去啊！”一支手电光朝刘虎扫过来，刘虎忙一翻身，钻进花圃。哎，才得意忘形一会，就来打扰我，烦不烦哪？你关你的门，我睡我的觉。催个屁啊？刘虎趴在花圃的树蔸下嘀咕着。
突然，刘虎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垃圾老头平时睡哪？是不是像他一样居无定所？如果这样，哪天晚上他们不小心撞上了，而自己又在睡梦中，那不活该倒霉？刘虎心想：呀呀个呸，以后睡觉可不能大大咧咧了，入睡之前，先得把自己隐藏一下。垃圾鬼这时肯定正在想法子，要剥我的皮抽我的筋呢。我不能成全他，是不是？
等公园管理人员走开后，刘虎从花圃里爬起来，把凳子上的几张报纸折叠好，寻到烈士塔的廊檐下去睡了。这个廊檐好就好在外面有栏杆，把人隔在里面，有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外人就算从塔边经过，也看不到廊檐下的人。这下，刘虎可放心了。
可刘虎完全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垃圾老头也能找上来，他顶着一头狮王谢逊般的乱发朝他猛扑过来，张嘴就凑向他脖子最柔嫩的地方咬，典型一个飞天蝙蝠韦一笑！
“不要——”刘虎大叫一声，猛地跃起来，砰！头撞到白玉栏杆了。啊？做噩梦了？好在是个噩梦，不然，更糟糕。刘虎摸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大口大口喘着气。
烈士公园有很多古老的柏树，这时它们站在离刘虎不远的地方，像一群高大的亡魂围着他打量。围着他打量的，还有天上的弯月，和柏树上咕嘀嘀怪叫的夜鸟。
刘虎有些怕，也有些冷，他双手互抱，有点想哭。这样的日子，其实真的不好过。就算一天赚十一元钱，也不好过。
想哭而没有哭，刘虎陷入冷静的思考中。现在是夏天，水泥地板都这么凉，那么冬天他将怎么办？尽管冬天与夏天之间还隔着个秋天，有点遥不可及的味道。可不管多么遥远，它总会来的啊！这就是说，除了吃饭，他还得置一身冬装，还得置一床棉被。所以，从现在开始，他就得存钱。
刘虎对流浪生活的估计严重不足，他毕竟不是武侠书里那些大侠。武侠书里的大侠有钱吃饭，有内功护身。幕天席地，什么也不怕。而他只是凡人一个，如果真打算流浪，先得从老妈或老爸那里抱一床棉被出来才是。他们把他推来推去，都不想养他，但给床棉被应该没问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