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洛一直想做一个有情怀的人,至少看上去儒雅一些,而不是现在这般落魄的站在屋檐下发呆。
虽然他上半生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在从事拳击这个有些暴力的职业,可心中的文艺情调却随着年月的增长反而越发激动难安,若不是三年前车祸让他周遭陨落,说不定现在早已杀入文艺界沾光,不时与名师大家细酌慢谈了。
雨停了,盛夏的太阳又破云而出。
阳光很辣,加上雨后的湿闷空气,让人感觉有些压抑。屋檐下的人群也鱼贯般涌了出去,孤零零的只剩下雷洛一人。
看了一眼前方不远的那栋小矮房,雷洛不想回去,估计房中的雨水要下午才能排空。
“去一趟体委大院吧”
雷洛刚走出屋檐下,一滴雨水正好顺着光滑的檐边滑落下来,从他的后颈直直滚到裤腰处,引来一阵冰凉。
雷洛打了个激灵,甩了甩身子,径直穿入了阳光中。
体委大院在主城区那边,要穿过好几个繁华的街区。雷洛走得很快,尽量避开人流多的地方,那些异样的目光总让他感觉不自在。
人们像看动物园跑出来的猴子一般,指指点点,低声讨论。
主城区的人见多了一些贫民假装穿上一套时髦的衣服在大街上炫耀而露出的马脚,却对这个明目张胆衣不蔽体的贱民敢在人群中穿梭而感到好奇。
雷洛有些黯然,在不远的曾经,他也曾如斯般衣着光鲜,甚至比他们更高高在上。
也正如此,这种落差,让他更自惭形秽。
去体委大院的路雷洛很熟悉,闭着眼睛都能知道那里是门,那里是槛。以前,总是前呼后拥从正大门中乘车而入,那扇门面曾因他光临而蓬荜生辉。
在这扇大门后,雷洛见过体委大院领导栏上的所有领导对他毕恭毕敬,那时候,他是世界上排名第一的职业拳击手,一呼百应。
现在,雷洛已经站在门卫室窗前许久,里面的安保大叔也没有开门的意思。甚至挪了挪身子,斜躺在竹藤椅子上,左手压了压帽檐,欲要假寐睡去。
“安叔,我是雷洛,帮忙开下门。”
雷洛用手轻轻敲了敲门窗,里面的人仿佛没有听到,慢悠的翻腾转身,头朝里边去了。
正对窗口的是一堵白墙,上面挂着安叔平常用的一些小物件,有手电、钥匙和一些登记的笔记本,上面还有一副被框起来的照片,是一张合影。
雷洛看到这张照片有些尴尬,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与安叔的合影留念,上面还有他提的勉字和落款签名。
‘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这几个正规的小楷是雷洛多年浸润书法的成果,虽然不及大家风范,却也中规中矩。
“安叔,我是雷洛。”
雷洛收回目光,看到竹藤上有些佝偻的身躯,心中也不是滋味。
这里,曾高高挂着他的巨幅宣传海报,这里,他经历了人生的巅峰,这里,他以为永远是他的家。
发生车祸后,雷洛第一次回到这里,是副院长出来迎接。
第二次,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出来。
第三次,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工作员接待了他。
这是第四次,门卫安保安叔在他面前假装睡去。
“你要找谁?”
安叔从睡梦中醒来,正了正身子,也不避讳,直直的看着雷洛。
“我想找一下马副院长”
“不在,出去了。”
“刘主任呢?”
“也出差了”
安叔脸上有些不耐烦,回答很快,似乎心中早有答案。
雷洛知道安叔在敷衍自己,挂在外面的领导动态牌上,明明写的刘主任在岗。
他不说话,只是眼睛扫了那个动态牌一眼。安叔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打脸了,也不觉得失礼,只是唉声说道:
“你进去了,他们也不会见你的。”
安叔的语气有些嘲讽和不屑,可又是不争的事实。
雷洛不知怎么回答,虽然早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难免心中还是有些悲戚。
目光抬过安叔已经谢顶变得油光可鉴的脑袋,落在墙壁上表得规规正正的相框中,相片中两个人相拥而站,笑容满面。
这种拒绝,不是因为个人的憎恶,而是代表着整个体委大院的大门已经对他完全的关上了。
这些冰冷的铁栏栅,相隔的不是距离,是人心。
“我想拿回一些东西。”
雷洛所有的物件都曾作为治疗款的抵押物被扣留在体委大院,如今花费已空,只怕能要回的机会寥寥无几。
可雷洛想争取一下,毕竟那只是一个普通的转运珠,只是一个母亲为孩儿担忧,在寺庙求得的转运珠而已。
这个要求似乎并不过分,可谁知道?
“没有了。”
安叔一阵摇头,“你所有东西都被拍卖了。”
“什么时候?”
“两年前”
“为什么?”
“我听领导说,再不卖就没有价值了。”
“为什么我不知道?”
“为什么你要知道?”
雷洛错了,他以为这里会是一个当铺,等有钱了便可以赎回来。今天过来,他以为能凭以前的‘交情’要回转运珠,因为他要回家,看一看病重的母亲,躲了三年,再不去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显然,这一切他都没有计算好,连第一道门槛都只能望洋兴叹。
“全部?”
“全部,一件不留。”
安叔很肯定,因为他也是那场拍卖会的受益者,以一个非常低的内部价买了一双雷洛亲笔签名的拳套送给儿子作二十五岁的生日礼物。
这件礼物让他儿子高兴了很久,父子间的关系似乎也缓和不少,说来还要感谢雷洛呢。
“一共卖了一百零八万七千四百元,跟你的治疗费还差一千二百元。最后院里开会决定,这一千二百元由大院财政承担,免除你需要缴纳的差款。”
“那我是不是该说声谢谢?”
雷洛已经不抱希望了,刚才在大院公示栏看到一张脱落的红纸上写的一千二百元原来是自己的差款。
多么明目堂皇的掠夺。
曾有国外商贾花费一百万重金求购雷洛的一根金腰带,却被体委婉转拒绝,理由正当,无可斑驳。
荣耀是不可用金钱衡量的。
现在,似乎反过来了。
再多的荣耀也抵不过那花花绿绿的一张纸。
“这一千二百元,我会补回来的。”
雷洛头也不回的走了,脚底的烂拖鞋和破旧的汗衫让他的转身显得不是很潇洒,可他眼神中的那道坚毅目光,注定这又是一个不平凡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