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辆豪华的“囚车”浩浩荡荡地从昌邑出发,奔向长安了,这是第一次没有母亲的陪伴的行程。刘贺坐在“囚车”里,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倒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窗外不时有人前来观看,还有外面指指点点关。那县令虽说是将刘贺解往长安,但也不敢真的如一般人犯一样,便从王府里面特地要了一辆豪华的马车,车上倒也舒服。车外,吴安、龚遂等人都作为证人骑马随行,最后面的一辆小车上,坐着“原告”郭思。再后面是几个衙役,怀里揣着县令用封泥与火漆封好的公文。因为押解人犯是有时间限制的,公人们也不敢多停留,这倒正中了刘贺的下怀。
不数日,便到了长安城下。
又是巍峨的城墙与宫殿,这景象对于刘贺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严冬的长安城云幕低垂,一片萧疏景象。光秃的大树上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青色的城墙威严却无力地蛰伏在那里,连守城的士兵们也显得无精打采,只是懒洋洋地照例盘问着入城的人等。换了公文,刘贺的马车一步步缓缓地驶入了长安城。
衙役们来到廷尉府,进到前堂,交了公文,便把刘贺等一行人留在了廷尉的衙门。廷尉赵大人一见是刘贺,看了几眼公文之后,赶紧移步下来,给刘贺做了一揖。赵大人心里既觉有趣,又觉尴尬。这刘贺是王爷,自然怠慢不得,但又是自己的人犯,却又不能太恭敬。刘贺倒是一付无所谓的样子。也鞠了一躬,道:“赵大人,这居然有府里的人告我,害得我又来了长安,一切还请您老做主了。”
没想到龚遂却先站了出来,对赵廷尉道:“廷尉大人,本人是昌邑王的师傅,如今本来区区小事儿,现在闹到了京城里来,都怪本人教导无方。但本来那郭思与小王爷一时伤了手,赌气来告,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最后教导一下也就是了,古人说,这刑不上大夫,更何况是王府之尊了。还望大人明查。”
刘贺与吴安便觉得有趣。这龚遂本来是个书呆子,但把经书上圣人的话当作绝对的经典,总是拘泥于句读,有时让人哭笑不得,但今天这话却也有道理,毕竟刘贺是自己人,也是亲亲之举,怕把事情闹大了,对于刘贺不利。
一路上,本来龚遂就与吴安不同,他听说郭思去告了刘贺,不知是计,便一会儿怪这郭思不懂事,那刘贺与她练剑,伤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哪能就去告王爷呢,这真是以下犯上。他本来就对郭野王与吴安等人在这事情上有看法。说儒以文乱法,这他是不同意的,但说侠士以武犯禁,这他是绝对的同意。这本来就触了儒家的忌讳,而刘贺与他们往来,很容易给自己招来麻烦的,你看,这麻烦不是来了吗?所以一路上絮絮叨叨,一个劲儿地抱怨,既抱怨郭思,又抱怨刘贺与吴安。刘贺与吴安知他不明就里,倒也不怪他,只是觉得这老夫子的书呆子气倒是蛮有趣的。
赵大人让人搬来椅子,让刘贺坐了,道:“不打紧,小王爷回了长安,正好倒能见到些故人了。我这廷尉府里也容不下王爷,不过一切呢,都还得按律行事。我想这事不如这样,您还是驻回您的宅邸,我这里需要的时候,再去请您来问话。”实则是赵廷尉想到,这样的案子自己也是棘手,不如等禀明了朝廷再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自己当然犯不上得罪于人,尤其是刘贺这样的皇家近支。虽然自己也是高级官员了,但这样的事情,还是先请示了霍光这样的权臣,甚至于看皇上意见再说吧。于是,吴安、龚遂等人一路簇拥着刘贺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回到了宅邸,刘贺先是写了封信给刘弗陵,算是报到。谁知,下午便接到了宦官送来的话,要他下午便去进见。
刘贺梳洗沐浴之后,但进了宫,因为身份不同,他今天只是穿着粗布的衣裳。一进宫门,却见金赏与沐阳已经等在那里了。刘贺给沐阳行了礼,便和金赏抱在了一起,如今,两个人都长大了,嘴角上已经长出了淡淡的髭须。金赏便领着他向后宫走去,一边谈论着分别后的乐事。刘贺问金赏,金日殚可好,金赏说还好,就是身体不如从前了。刘贺又问起来金赏的奶奶,那位管得很严的老太太,金赏只是一脸的苦笑。
到了后宫,刘贺见赵婕妤、刘弗陵早就在那里等着自己了。而让他惊奇的是,皇爷爷武帝居然也在。吓得他赶紧跪在地上,行起了大礼。武帝让他走到了近前,好好地打量着他半天,但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又长大了,”也看不出喜怒来。
刘贺也不敢问什么,便抄着手立在了一旁。武帝端起了茶杯,示意刘贺坐下,刘贺便跪坐在一张几案的前面,武帝又示意让一旁的宫女也倒了杯茶。武帝缓缓地说,“你这带罪之人,也敢来宫里见朕吗?”刘贺道:“虽是待罪之身,但也还是惦记着皇祖父,便先来问候了。”武帝哈哈大笑,“你这嘴可变得真快,你是惦记着和刘弗陵玩耍吧!”刘贺笑道:“皇孙不敢。”武帝道,“这也倒没什么,让官府把你递解进京,这主意你也想得出来,你可知道,这可是欺君之罪!”刘贺道:“皇孙想小皇叔想要让我进京,便没有想那么多。”武帝道:“罢了,也算你有计谋,不枉了汉家子孙。明日我便和廷尉说一下,这案子慢慢办吧,办案期间,你就封禁在京,不得随意外出,懂了吗?对了,你没有真的凌夷门下人等吧?”刘贺赶紧拜倒,“谢陛下,我们那是闹着玩儿呢,陛下不用担心。”刘贺知道了武帝的用意,要把这案子拖下来,好让他在京城里多留些日子。
赵婕妤在一旁忽然问了一句,“你母亲怎么没来呢?我还想与她好好叙叙呢,”
刘贺道:“母亲说,京城冬日苦寒,她身子怕冷,先在昌邑过了一冬再说。”
赵婕妤轻轻叹了口气。
武帝看了看刘贺,又看了看后面的刘弗陵,说道,“好了,你到后面和小皇叔好好叙叙旧吧,我们在场,你们反倒拘束。以后有事情,你不方便进宫的时候,可以让金赏传话给我们就是了。”刘贺谢过了,和金赏一起,三个人便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到了后面,刘贺问起来,如今朝廷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事情,刘弗陵便讲了那铁鹰的来历,以及武帝为何发下了罪己诏。刘贺听了,倒是明白了一些。便又问金赏,“那金将军如何看呢?”金赏说,“家父也觉现在事情有些吊诡,但不知道如何处理是好。”
霍光府里也听说刘贺被押解到了长安城,心里大大的觉得好笑,便对显夫人道,“这些不成器的皇子皇孙们整天尽是胡闹,不成体统,如今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显夫人却幽幽地道,“可也是未必,你想啊,不管他怎么来的京城,但这京城里却是多了一个近支的王爷了。”霍光听了,心里自是惊讶。
古来这继位之争多的是,但却通常有个实际操作的问题。如果帝王死了,又没指定继承人,那么,选择继承人的事情便落到了重臣们的手里,而为了最大程度上能够缩短这个没有人执政的真空期,大臣们通常会选择在京城里的有继承权的人选。至于是谁有时却不重要。如当年齐桓公之所以得立,便是因为比他的兄弟公子纠先到了国都。这才成全了他的千古霸业。而管仲正是因为要防止齐桓公先入国都,才射了他那著名的一箭。因此,燕王和广陵王才对能留在京城里那么大的兴趣。刘贺虽然说不是第一系列的继承人选,但却是第二序列里面排在首位的候选人。他只要在京,便会对那些大臣们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如果不是显夫人提醒,霍光还真忘了这一层。
于是,便问道:“你说是他有意设下的计谋?”显夫人道:“谁知道呢?或者是有人授意,也说不准的。”霍光一想,如果是有人授意,那只有得到皇上的默许才行的,要不然的话,如果查明了,是故意离藩,风险也是极大的。霍光倒吸了一口气。他想,如果是武帝授意的话,那么武帝故意让近枝子孙回到京城,那么肯定是防着什么,防着谁了?防着谁呢?可能性最大的莫过于自己了。他倒是更佩服起显夫人来了。看来的确得抓紧先动手了。他心里紧张地盘算着方案。显夫人希望的是第一方案,是直接调动军队围了皇宫,杀了武帝与刘弗陵,然后便可以自立为帝了。现在这一方案的好处最大,而且不留后患。现在军队主要掌握在自己和上官桀手上,上官桀与自己是儿女亲家而且现在也被皇帝猜忌之中。两个人都可以拟诏调动军队,这个可以。宫中的高兵的虎符倒也问题不大,可以由暗通自己的宦官们偷来,即便是偷不来,青衣会中的诸人早就暗中替自己仿制了几个,与皇宫里的虎符几乎无异,普通将领自然是看不出来的。但这一方案的问题在于,如果这,军队里面有人迟疑,那便很容易被发觉,因为最终进攻皇宫的人要下令去杀进宫去,谋害皇上,这命令肯定会有人不敢接受的。而且宫廷里的侍卫由金日殚管着,如果顶住了一个半个时辰,这政变的消息就会传出来,难免军队里忠于汉家的将领们有人倒戈。
那第二方案则是暗想办法暗中杀了武帝,另立新君。显夫人对这套方案兴趣不大,因为那样霍光最多也仍然不过是大将军,只不过皇帝年轻时,他更有权势而已。而且小皇帝长大之后,迟早要把权力收回来,那时候霍家人的日子可能就不好过了。
因此,霍光一直在犹豫之中。而且霍光不喜欢那种打打杀杀的刀光剑影。他平时在朝堂之上总是站在一个地方,从来不乱走乱动。他喜欢不动声色地后发制人,而且能在行云流水中制人于死地然后平静地收获一份喜悦,如这样明火执仗的风格不是他所喜欢与擅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