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家宴
傍晚,皇宫里似乎是忘记了白天发生的一切,皇家近亲都浓妆艳抹,华丽出席。除了武帝的儿孙之外,因为武帝的哥兄弟们都已经不在了,还有在京的侄子、附马们也都在邀请之列,一时间倒也热闹。华灯纵搏,把大厅里照得雪亮。武帝换了家常的衣服,见到这么多人,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自坐下了。大家跪在地上,以燕王为首,向武帝大声贺道:“我等儿孙诸王侯祝皇帝陛下万寿无疆!”大家连喊了三遍,武帝又点了点头,算是回礼了,示意大家都起身入坐了。武帝坐在上面道,“今天这可真是热闹啊,我也是托了你们的福,才有了今天的场面。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燕王先起身道:“陛下洪福齐天,身体康健,既是我等之福,也是我们全大汉子民的福分。儿孙们不孝,今天特地给父皇带来了寿礼,请父皇过目。”他回头挥了一下手。宦官们抬出来了一坐玉山。上面雕刻着彭祖、大椿等,在灯光的映射下灿烂多姿。燕王道,“这是儿臣从燕地选的好玉,玉工们雕了两年才做完的,愿父皇寿比南山。”武帝又是微微地点了下头道,“好了,难得你一片孝心了,但你记住,以后少花心思在这上面,管好你的燕国,护好北地长城,是我最大的福分了。”
接着广陵王道,“陛下,儿臣带来了一付金丝楠木的屏风,愿它能如儿臣一样,替陛下摭挡风寒!”下面的人抬上来一付雕刻得美仑美奂的屏风,放在了堂下。武帝起身过来看了看,“这木工活儿刻得倒是不错,比宫里的手艺也是不差,可见你广陵富庶之地,倒是不乏高手了。”广陵王立刻说道,“民间匠人粗鄙,怎么敢与宫里的相比。只是儿臣不断地督促他们把活儿做细就是了。”
接下来,各府上都献上了各自的寿礼,武帝有的细看了看,有的直接让宦官们抬下去了。轮到刘贺的时候,他与母亲一起先行施礼,然后刘贺奏道:“皇孙刘贺为皇祖父献上玉璧一双和孝经一部。”武帝看了他一付正经的样子,倒是先笑了,“哦,孝经一部,那孝经定是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了?”刘贺道:“不同之处便在于这一部孝经是皇孙自己一笔笔抄下来的。”武帝晃了晃头,“让你能安静地坐下来抄孝经倒是诚属不易了。”刘贺道,“还有,皇孙在后面还特意地加画了两个桃子。”武帝拿出来这卷帛书,翻到最后,果然,在最后的尾巴上,画着两个桃子,还有一只猴子。武帝便问,“怎么还有一只猴子?”刘贺道,“这桃子得有人给陛下摘下来啊,”武帝笑着说道,“我看你倒是象那只好摘桃子的猴子!”堂上堂下大笑起来。刘贺脸一红,又说道:“我是王爷,后面这些才是猴(侯)呢!以后您得让他们给您摘桃子!”全场的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了。大家不禁向后面那些列侯望去,结果列侯们反倒不好意思再笑了。武帝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说,“贺儿啊,我养得这些侯可不是用来摘桃子的,他们可都是为朕分忧解难的股肱之臣,你可不要小看他们了。”刘贺向后面偷着挤了挤眼睛,又正经地回过头来,“皇祖父教育得对,皇孙以后不敢让他们摘桃子了。”大家又笑了。这么一来,堂上堂下的气氛立刻轻松起来。武帝似乎也一扫上午遇刺带来的阴霾。
封斯兰此时正躲在这大堂的外面偷看着里面的宴会。他观察到霍光正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有些闷闷不乐。虽说是家宴,但按武帝的想法,几位重臣还是要来参与的。但如果从爵位和亲疏上来论,霍光虽说是朝中重臣,可是却比不得这些人尊贵。习惯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不能不说有一分失落。心里想,自己究竟还是个打工的,这天下还是人家刘家的天下,心里犹自不平起来。
燕王忽然起身道,“陛下,这列侯虽然是国之栋梁,但您这天下还是刘家的天下,儿臣见您身体康健也十分地快活,只是现在您身边家人少了,也难保不寂寞,儿臣愿来京城侍卫陛下左右,也能让陛下经常享受天伦之乐。”武帝听了没有立即说什么,只是向大家说道,“好了,我们也别闲着了,大家都喝酒吃饭。”武帝然后转向燕王道,“旦儿,你的孝心可嘉,但你别忘了,当年封你燕国的时候,就是让你担起守疆的大任,你在那儿比在京里更要紧。”
广陵王也站了出来,“陛下,若论到侍卫在您身边,我比三哥更合适的,您也知道,我这些年一直没断着习武健身,如果有人象今天这样别有图谋,保护銮驾,我可是有一套。”听到提了上午的事儿,大堂里的人都低下了头。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的。广陵王这话表面上似乎随口一说,但里面的含义却是极重的,对于武帝来说,等于是揭了短,而对于那些重臣来说,等于是说保卫不利,施政不当。燕王听了也里也很是矛盾,一方面,广陵王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但另一方面,却让他抢了风头。但也知这话是很得罪人的话,因为朝中的大臣们肯定都不喜欢听,这几乎是在直接指责他们了。
没想到燕王这时却站了出来,冷笑了一声,“四皇弟,这事儿你不提则已,要提的话我可真得多说几句了,这有人行刺于陛下,诚然有京城的守卫有问题,但我也自听说,那几个黑衣人是来自你们广陵的呢!他们是什么来头儿,你应当比别人更清楚才是,你还是先把广陵管好了,再谈什么侍卫陛下的事情吧,”
广陵王听了,既持有震惊,又拿不准,便道,“燕王皇兄,这皇上和满朝的文武大臣都在,你可是不能随便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那我还说那几个白衣人是从你那燕地来的呢,”
燕王也不分辨,“我这可不是乱讲话,我当然是有证据的,这是他们亲口与我府上的一个书吏说过的,当时霍大人家的管家冯子都先生也是在场!”原来吴安看到了贡英杰与卫慧儿的死之后,马上便告诉了燕王,他们是来自广陵,但不知道是否与广陵王有关。他想,这事儿虽然与大计关系不大,但燕王把这消息传布出去的话,肯定会在朝中引爆混乱。
霍光一听,这事情非同小可,赶紧上来道,“二位王爷,暂且免提,一切都待朝廷查明才好,至于本府的冯子都,既然也牵涉到本案之中,我自当把他交给有司清查。但这事事关重大,今天也不是说这事的地方,还望二位王爷少提这些不快之事。”
燕王却是不依不饶,“霍大人说得很对,这事关系重大,但既然这伙黑衣人是从广陵千里迢迢来京城下手,朝廷也当在京城与广陵两处查起,否则如果有人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那怕就是永远也查不清了。”燕王暗指这伙人与广陵王直接相关,满屋子里的人听得都步步惊心,这等于是指控广陵王有弑君弑父的嫌疑了。
广陵王一听,一股怒火窜上来,“老三,你不要血口喷人,就算这些人是来自广,又能说明什么!广陵难道不是我大汉的管辖之下吗?待我回去如果查清他们真的是广陵国人,我就地把他们千刀万剐了。”
燕王又是一声冷笑,“要是我,我可不敢就地处死他们,我只敢把他们打下囚车,送到京城交给廷尉审理才是,国家自有法度,我们在外的藩王哪能私自处理这么重要的人犯呢!”
广陵王一听,他这是讽刺自己有杀人灭口的嫌疑,气得说不出话来,便要去揪燕王的前胸。金日殚一看不好,赶紧上前挡在二人的中间,一边用笏板向两个人鞠躬,广陵王这才意识到失礼。但犹自瞪着燕王,燕王则不理他。
武帝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广陵王和燕王说什么侍卫左右,那都是假的,那是想守在自己身边,等自己一旦驾崩了,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但今天的事情让他在这么多臣民的面前丢了面子,而且似乎也是在说现在朝政有问题,要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甘冒谋逆大罪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但更重要的是,武帝号令天下,以独尊儒术为国策,胹儒家首重孝悌,这哥俩在大臣前面这般舌剑唇枪,互相讽刺,而且燕王暗指广陵王有行刺主使的嫌疑,这便像有人扇了他一记耳光一样。于是,他看了看广陵王,脸便阴了下来,拍了一下几案,“燕王殿下,广陵王爷,你们就用这给朕贺寿吗?朕还没老到没有你们在身旁,就任人摆布的地步?广陵王爷,你还是在你的广陵国里好好练你的力气吧,等朕出去打猎时也许用得上!”
他又冲着燕王道,“燕王殿下?”燕王上前一步,
武帝道:“你口口声声地讲汉家法度,我问你,你们府上有人知道此案线索,按很当如何办理?”
燕王嘟哝着:“按律当送有司处置,”
武帝又拍了一下桌子,”那你呢?”燕王没吭声。
武帝道,”那你是如何处置的啊,你不但不交付有司,还在这里大呼小叫,你看看,你还象个做哥哥的样子吗?”
大堂里鸦雀无声,气氛似乎一下僵住了。武帝哼了一下,道,“我知道你们兄弟都是如何孝敬于我的,这在我身边尽孝的话,你们以后也就不用提了。寿典结束了,你们就都早点儿回你们的国,好好做你们的王,这就是我最大的福分了!”燕王也只好不再言语了。
武帝忽而向众人道,“朕君临天下几十年了,这风雨也兀是经历了不少,有人行刺于朕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你们这些皇亲显贵都给我听好了,别以为你们在底下想什么朕能不知道,不要想搞什么小动作,朕虽然老了,可是这眼睛还是亮的!你们都好自为之吧!”
大堂里静悄悄的。这时赵婕妤从后面出来,拉住了武帝的手,道,“陛下,别生气,这大好的日子,大家好不容易聚到了一起,挺难得的,还是先让大家吃饭,看歌舞吧。”看武帝没说话,叫过来了一个宦官,道,“让歌女们上来吧。”她知道,武帝是个喜欢歌舞的人。
一排歌女上来了,一个男歌者也从下面走了上来,在丝竹金玉声中,开始低声吟唱:“天降祥瑞兮歌四方,大椿千丈兮自飘扬,天子古稀兮坐朝堂,百鸟朝风兮汉家邦。”武帝这才有了一丝笑容。转头对赵婕妤道,“唉,可惜了,李延年那样的歌者再也找不到了。”这李延年就是李夫人和李广利的哥哥,也是刘贺的舅爷。他是那些年最有名的歌者,当年他只要一唱,长安城里便都会学着唱的。那首“北方有佳人”的歌就是他唱彻长安城的。武帝现在只要听人唱歌就会想起来李延年,也就会想起来那首歌,也便会想起来李夫人,然后黯然伤神。人老了,总想的是过去的事情。李广利被族诛后,只是听说李延年离开了长安,后来便不知所终了。